转自:中国政府采购报
【谈古论今】
孟郊的“高考”
■ 聂顺荣
长安的风掠过朱雀大街时,总会卷起些千年未散的墨香。公元796年的春日,46岁的孟郊骑在瘦马上,马蹄敲碎青石板残雪,也敲开他人生最张扬的诗篇。《登科后》的狂喜如箭,穿透科举时代的雾霭,让我们窥见一个诗人在功名路上的沉浮,以及被科举碾压又重塑的灵魂。
湖州竹林里,少年孟郊握着断笔在沙盘练字,母亲郑氏纺车轻摇。父亲早逝的寒夜,纺车声是温暖节拍,更是沉重鞭策:“你是长兄,要为弟弟们立读书榜样。”母亲的话如银针,扎进少年脊梁,也扎进他对科举的最初认知:这不是选择,而是生存必答题。贞元八年(792年),孟郊首次站在长安春寒里,贡院朱门如巨兽之口,吞进万千寒士的春秋大梦。他穿着补丁青衫,在号舍冻得发抖,仍在试卷上写下治国宏愿。放榜日,他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名字,目光扫过“韩愈”“欧阳詹”的高光,最终落于榜单阴影处。《落第》诗中“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是他首次抛出的愤懑——才华未必敌运气,热血难融门阀冰墙。次年再战,他换上母亲新缝襕衫,领口绣着竹节纹样,却再尝败果。当刘禹锡、柳宗元在曲江宴题诗唱和时,孟郊在长安陌上“空将泪见花”。他蜷缩破旅馆,十日不梳的头发落满旅尘,恰似他此刻失意的人生:“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世态炎凉在科举放大镜下格外狰狞。
贞元十二年(796年)放榜日,长安飘着罕见桃花雪。孟郊站在榜前,目光跳过“李翱”“李观”,忽然定在“孟郊”二字上,墨迹未干,在雪光中微颤。积压多年的抑郁如河堤决口,他抓起酒壶一饮而尽,任酒液滴在崭新进士袍上。《登科后》每字皆带醉意:“昔日龌龊不足夸”是对往昔穷困的唾弃,“今朝放荡思无涯”是被压抑灵魂的呐喊。他骑上租来的高头大马,在朱雀大街狂奔,马蹄踢翻卖花担子,却大笑不止——他要让世人看见“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狂放。此刻的孟郊,不是“穷年忧黎元”的诗人,而是被科举驯化又放生的困兽,以癫狂姿态丈量功名带来的自由边界。
狂喜泡沫很快被现实戳破。唐代科举“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在孟郊身上成辛辣注脚。他等四年,等来溧阳县尉的从九品小官,俸禄仅够糊口。当他穿官服站在县衙门口,听胥吏交头接耳的轻蔑议论,忽忆考前母亲“考上就好”的叮嘱,心中苦涩泛起。原来科举终点,不过是另一场跋涉的起点,他已被功名车轮碾去棱角。县衙后小屋,孟郊挂起官服,换上粗布短褐。案头未批公文旁,砚台墨已磨好,宣纸沾着昨夜酒渍。韩愈评他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却未必懂这诗心背后的挣扎:同僚在酒桌吟诵应制诗时,他在破庙听寒泉滴漏。世人追捧“春风得意马蹄疾”时,他在《苦寒吟》写“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科举给了他功名入场券,却让他看清官场虚伪,唯有诗,成了他与世界和解的通道。
晚年孟郊穿洗旧的进士袍,在洛阳秋风里独行。他终于明白,科举是时代棋盘,而他不过是枚棋子。但棋子亦有轨迹——他写“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道尽游子愧疚。写“游子悲故乡,空馀鬓上霜”,诉尽天涯哀愁。这些诗句如手术刀,剖开科举肌理,让我们看见诗人如何在功名废墟上重建精神神殿。
回望历史,孟郊的科举路如多棱镜,折射唐代文人的集体宿命。他幸运于“十七年间六落第”后终得“金榜题名”,却又不幸于理想照进现实时,发现功名不过是褪色华裳。但正因此,他的诗摆脱功利枷锁,在苦寒与狂喜中淬炼出直击人心的力量。今日之人虽不必困于科举牢笼,孟郊的故事却依然鲜活——那些为目标拼尽全力的日夜,得志的张狂与失意的迷茫,理想与现实间的徘徊,皆是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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