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写文章，还是越短越好。首先文章长会占用读者很多时间。能短便要短，但是文章写短并不容易。短，绝不是压缩和简化。短要短得精美、简洁、字少意厚，句句生动传神，读罢余音袅袅。这里边有个文章的美学的问题。

中国的古典文学，历来就讲究文章的精短与兴味，一些名篇，常常只有几百字，却叫人百看不厌，常读常新。把文章写短需要构思巧妙、紧凑，逻辑清晰，情真意切。这些道理体现在很多好文章之中。我个人从中得到的启示有三个：

其一是文章若短，语言要好，文字要精准，要简洁，要讲究。比如柳宗元《小石潭记》的语言多么简练，精美，传神！其实他写小石潭的景物，所用不过一百多字，却写得丰盈饱满，再加上任何一字一句都是多余的。语言文字好，没废话，文章自然不会冗长。

其二是要有好的句子。文章中，好的句子好比汤里的肉；没有肉的汤只能“喝”，没有嚼头。古人用文言写作，语言好不好，就看用字的创意了。短短的《岳阳楼记》中有多少名句？比如“政通人和、百废具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气象万千、虎啸猿啼、春和景明、一碧万顷、渔歌互答、心旷神怡、宠辱偕忘……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篇文章通篇只有三百余字，却给后人留下这么多“千古名句”；或状物抒情，或阐发事理，全都精湛优美，深切动人，令人难忘，不断被人引用，几乎成了成语。古人的文言文讲究语言，今人的白话文也一样。鲁迅、托尔斯泰、莎士比亚写出多少流传于世的名言名句。名句是锤炼出来的，创造出来的。它凭靠作家们的发现力，还有艺术的功力与才情。想想看，如果把《岳阳楼记》中这些好句子换成平平常常的文字，还会是名篇吗？好句子可以凝练和提高文章的思想与情境。如果缺乏好句子，文章一定平庸而臃肿。

我从古典文学得到的第三个启示是：写文章要有节制。在写作时，我们心中充满了激情，张开了想象的翅膀，想象力无比丰富。但是如果不加节制，把自己想象到的全写出来，反而会扰乱了读者。写文章要适可而止，要给读者留下一些空白，让读者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如果“此时无声胜有声”，那就一定停下笔来。好的文字都是用有限的文字，去启发读者无限的想象。比如苏东坡的《前赤壁赋》不论写景、写物、写人的思绪、写历史的更迭、写对生命的思考，落墨全都很有限，却十分精美和精辟；并情景交融，浑然一体；一边给我们博大而苍茫的感受，一边启迪我们的思想。文章看起来很辽阔很饱满，却没写太多具体的东西。尤其篇末在他对世事、人生、历史、生命，宣泄式地一通发问之后，并没做任何解答，只以一句“不知东方之既白”戛然而止。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千古之问”；他留出一块巨大的空白，让我们陷入“永恒的思考”，从而得到美的满足和文学的满足。因为他知道，文章一半是由读者完成的。

我举过一个例子，苹果是放在眼前的桌上有趣，还是跳起身从树上摘下来有趣？一定是后者。因为后者是经过你的努力获得的。

有节制的文章才是好文章，而且不会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