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内蒙古日报
□素心
赛罕乌拉自然保护区的人类认知史,可追溯到遥远的时光深处。据史料考证,草原丝绸之路曾穿越这片土地,写下了曲折蜿蜒的诗行。而宋代著名旅行家沈括,曾带着对远方的求索涉足过这片苍莽大地。更有众多文人墨客,用如椽之笔勾勒过这里的山川肌理与人文风情,那些熔铸在文字里的长河落日,都是赛罕乌拉丛林间散落的墨痕。
赛罕乌拉,又称罕山,蒙古语意为“美丽而神圣的山”,位于大兴安岭南麓、赤峰市巴林右旗境内。它不仅以雄浑壮丽的身姿展现自然之美,更是一座在历史典籍中屡屡留名、声名远播的山,积淀着深厚的人文底蕴,自古以来就是我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休养生息的摇篮。史料记载,魏晋南北朝时期,此山名曰乌桓山,是驰骋大漠的乌桓族居地,也是契丹族重要活动区域。
在辽代,赛罕乌拉亦名黑山,不仅是辽代早期帝王的捺钵之地,更是契丹人尊崇的圣山。历经王朝更迭、时光流转,明清时期,这片土地已成为北方各民族的游牧之地。
踏入赛罕乌拉的瞬间,满目苍翠便如碧波般漫溢而来,灼烫的胸腔被清润的草木气息包裹着,疲惫的灵魂似乎寻到了清凉港湾。这个被联合国纳入全球生态保护网络的秘境,其珍贵之处在于:当北方大地的多数角落被人类活动重塑,这里仍完整保存着寒温地带森林、草原、湿地交织的生态系统,万千生灵在此共生共荣。从天空中自由振翅的鹰隼,到草甸间穿梭的小兽,从百年古松的年轮到苔藓覆盖的岩石,都显示这里是生物多样性的地理殿堂,更是解读北半球生态密码的重要活态样本基地。
置身赛罕乌拉腹地的白桦林间,一株野趣横生的黄色小花闯入眼帘。它斜倚着树根舒展茎叶,金黄的花瓣如蝶翼轻颤,在风中摇曳出几分天真的妩媚来。心随景动,这些草木在这方天地同沐风雨,不知历经了多少回冰雪消融与草长莺飞。身旁的蒙古栎潇洒地舒展着枝丫,绿叶在光谱里翻卷,连树皮上的苔藓都透着岁月从容的气质。
仰首望向赛罕乌拉主峰,云在峰巅游弋,时而聚作奔马,时而化为游龙。天蓝的透彻,像是哪位画师失手倾覆了靛青颜料,让纯粹的颜色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连呼吸都染了几分清秀。青羊城披着神秘面纱,青羊不知隐藏于何处,只让探寻者在簌簌作响的枝叶间,在远红外线摄影机里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野趣。
所谓“青羊城”,从不是砖石堆砌的人类居所。这方悬于赛罕乌拉主峰海拔近两千米处的陡峭崖壁,更像是被岁月之手从山体上凿出的半阕诗行。当云雾在垂直的崖壁上织就浅灰色纱幔,岩缝间跳跃的青羊群,用铁蹄在崖壁上踏出了属于自己的城池。那些裸露的植物根系在岩隙间铺就石阶,密布的苔藓为峭壁镀上深浅不一的绿釉红瓷,青羊们就在这天然的“城池”辗转腾挪、飞檐走壁。它们用温润的鼻息触碰每一块熟悉的岩石,让属于高原生灵的气息,在绝壁之上构建自己的精神乌托邦。
青羊作为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已被纳入濒危物种保护范畴。当人类为它们筑起“城池”,那些被悉心划定的自然保护区、生态廊道与监测网络实则是将保护意识具化为守护的壁垒,让生命的尊严在人类文明的反躬自省中获得更深刻的认知。
悬崖底部,一棵百年蒙古栎正舒展着繁茂的枝丫。老栎树斑驳的树皮布满时间的刻痕,它却始终以仰望的姿态凝视着崖壁。当青羊踏碎晨雾攀向绝壁、四蹄叩击岩石的声响惊落零星碎石时,当山风掠过树冠时,老栎树常想起那句在身体里流淌千百年的谚语:青羊的犄角是丈量天空的标尺,当它们低头啜饮岩缝间的融雪,倒映在水洼里的身影便会漫上松针的清香,连凝固的时光,都在它们睫毛的颤动中,泛起细小而清亮的涟漪。
当赛罕乌拉的第一缕阳光将雾霭撕开,金色霞光便攀附上青羊弯曲的犄角。那螺旋状的角质里,每一道旋痕都嵌着时光脉络,封存着大兴安岭深处的密语。
在时光深处,赛罕乌拉始终以苍茫的姿态守护着文明的星火。这片旷野之上,历史文脉绵亘千年,文物古迹灿若星河。辽释迦佛舍利塔峙立,塔身斑驳的浮雕在风雨中勾勒出信仰的轮廓。辽庆州、辽庆陵、辽怀州、辽怀陵的城垣残基,像大地未愈的伤痕,却在荒草离离间生长出历史的清晰脉络。隐于苍松之间的古寺飞檐,虽已褪去朱漆,却仍以孤傲的姿态对抗着时光的侵蚀。
辽黑山祭祀遗址,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古老的愿望;天池嵌于群峰环抱之中,澄澈的湖面倒映着千年孤影,而湖底沉淀的或许正是历史的浮沉兴衰;第四纪冰川遗迹如大地的骨骼,裸露的冰臼讲述着冰川纪往事。这些被国务院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文化遗存,并非被岁月尘封的标本,而是扎根于苍野之间的鲜活史诗。当山风掠过残垣断壁,当晨雾漫过石塔,当星子缀满辽代城郭的夜空,那些史书上的符号便在这苍茫的高原鲜活起来。
世界文化遗产金界壕横贯保护区,尤其彰显赛罕乌拉厚重的文化底蕴。“金代边堡界壕”又称“金长城”,是辽金时期金人为了抵御外敌入侵而修筑的军事防御设施,用土夯就。金长城的残垣如一条沉睡的巨蟒横卧于旷野之上,夯土层间出土的辽金陶片和锈迹斑驳的箭镞,被风雨打磨得不再锋利的基石,依稀勾勒出边堡曾经的使命。《金史》中“壕堑深丈余,墙垣高数尺”的壮阔图景,如今已坍圮成断断续续的土垄,唯有芨芨草和各色野花在夯土层扎下根系,以崭新的姿态在光阴中续写比传说更漫长的轮回史诗。
越过金长城遗址,再过一片丛林,就是王坟沟了。王坟沟又称庆云山,这里葬着辽三位皇帝和他们的皇后,当地人习惯称这里为“王坟沟”,史学界统称为辽庆陵。据说,地宫建筑工程十分浩大,各宫室之间有甬道相连,后室是安放梓宫的地方。在庆陵地宫内的墙壁和天井上绘满壁画,一幅幅色彩艳丽的壁画都是艺术的瑰宝。盘旋的瑞龙、翱翔的白鹤、庞大的皇家仪仗队和众多侍从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还有大量描绘四季山水风光的壁画,山川、湖泊、森林、草木尽收画中。从壁画上看,一千多年以前的赛罕乌拉自然环境与现在不尽相同,当时这一带的山中生长着茂密的针叶林,是古代赤峰千里松林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现在松林已被阔叶林取代。研究人员通过这些壁画所描绘的自然风光,来研究赛罕乌拉地区自然生态的演化过程。可以说,这些壁画的艺术价值和科考价值都是无价的。
在普通人眼里,王坟沟的诱人之处在于这里的自然美景。眼前群山环绕,森林密布,各种色彩交替迷惑着你,让你沉醉其中。在王坟沟的沙土地上,奇迹般地长出了大面积的稀疏森林,疏林下是灌木层,紧贴地面的是草本层。几百种高矮胖瘦的植物群落,层次分明地包裹着整个山地。林中漂亮的野花向我们频频点头,我也时常停下脚步,与之拍照互动,在这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得到了很好的诠释。
史料记载,辽代每年都在赛罕乌拉山举行大型祭山仪式。1978年出土的红铜质地錾刻“文”盘,表明在赛罕乌拉主峰上的敖包祭祀活动由来已久。2015年,祭敖包(赛罕乌拉敖包祭祀)被列入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我们抵达时,草甸尽头的巨大敖包,像一位长者沉默不语,长矛与未褪的霞光,像是盛典的余韵。围着敖包顺时针绕行时,掌心残留的石块粗粝感还未褪去,却在某个瞬间,觉得我与某种古老的祝福发生了关联。
虽然《辽史》记载“黑山有池,池旁生金莲”的字迹已有千年,却让其演变的传说一直在群山间流传。传说每年春季赛罕乌拉金马驹子降生后,喝天池水食金莲花,夏季便从赛罕乌拉山上跑下来,在查干沐沦河岸边吃草,在西拉木伦河中浴身,在千里草原上牵勉。于是草原风调雨顺,六畜兴旺。
站在金马驹驰骋的赛罕乌拉,聆听历史的回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当晶莹的晨露折射着多元文明的光谱,每片草叶都在大地的脉动中轻颤。这,便是牧民长调里永不落幕的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