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争分夺秒，逐条把握50项权利要求，精准比照上百页行业标准，技术审查认定“标准必要专利”，南京中院实质性化解芯片专利纠纷，推动半导体高科技企业合作共赢——

1平方厘米存储芯片背后的171起专利纠纷

今年年初，在一场国际汽车电子产业峰会上，原告江波龙电子（香港）有限公司、深圳市江波龙电子股份有限公司（两公司为关联公司，以下简称江波龙公司）与被告深圳星火半导体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星火公司）共同出现在参会企业名单中。

而就在前不久，昔日曾对簿公堂的两家公司都给江苏省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送来锦旗，双方表示，案件的圆满解决，促成了全球首例中国企业间的主流半导体存储产品达成标准必要专利许可协议。对江波龙公司而言，本案确认了其专利在行业中的核心价值，为公司未来专利许可谈判和进一步技术研发提供了信心和支持。对深圳星火公司而言，专利许可协议的签署使其能够合法使用相关技术，避免了侵权风险，进一步提升了自己的技术能力与市场地位，实现了法律保护和产业发展的良性互动。

接过锦旗，该案承办人、南京知识产权法庭副庭长柯胥宁的思绪回到了2024年那个火热的夏天……

侵权纷争围绕存储芯片核心技术激烈展开

这场知识产权诉讼，要从一枚小小的存储芯片的专利权说起。

原告江波龙公司早在1999年成立，经过二十余年的深耕细作，已拥有芯片设计、固件算法开发、存储器设计以及封测制造等核心技术。半导体是存储芯片的基础材料，而该公司作为目前国内半导体存储上市公司中营收规模最大的一家，其存储卡产品广泛应用于智能移动设备、汽车电子等高新技术领域，其中用于智能手机、平板电脑、智能家居物联网以及车载导航等设备中的eMMC闪存卡产品市场占有份额位列全国乃至全球前茅。该公司重视技术创新和知识产权布局，截至2024年底，公司获得集成电路布图设计11项、软件著作权138项、专利权570项，其中部分专利属于标准必要专利。

采访中，南京知识产权法庭副庭长刘方辉介绍，新型工业化进程中，技术标准为不同厂商和产品提供了统一规范，使不同厂商设备间能够实现互通。“标准必要专利”是指遵循某个技术标准进行生产或操作时“非用不可”的专利，它们是实现技术标准的关键，解决了设备之间的兼容性问题。可以说，标准必要专利是技术创新的加速器，相较于一般专利而言，标准必要专利往往更具经济价值和竞争优势。

2022年的一天，江波龙公司工作人员偶然发现星火公司等企业制造、销售的eMMC、UFS等产品采用了江波龙公司享有标准必要专利的技术方案。于是，江波龙公司与星火公司联系，向其发出了存储专利包许可函、授权声明、保密协议等材料，要求星火公司与其进行许可磋商。

自2022年8月至2023年9月间，在连续五次向星火公司发函协调却始终未得到实质回应的情况下，江波龙公司通过公证机关对星火公司代理商网上销售的eMMC产品进行了证据保全，并于2023年11月一纸诉状将星火公司告到了南京中院，要求星火公司停止专利侵权行为、销毁库存侵权产品并赔偿经济损失100万元。

一时间，诉讼硝烟四起，两家科技企业剑拔弩张、寸步不让。

准确定性，查明技术争点，认定“标准必要专利”

存储芯片，作为电子设备和智能设备存储与检索数据的核心组件，是驱动产品持续发展的核心要素。对此，柯胥宁有着多年专利纠纷审判经验，接手这起案件后，他看着身前与办公桌一般高的卷宗，顿感压力。

诉讼中，江波龙公司明确提出其涉案专利属于标准必要专利，星火公司的产品采用了与涉案专利相同的技术方案，却未遵循公平、合理、无歧视（FRAND）的义务，拒绝就涉案专利的许可条件、许可使用费等进行谈判，其行为构成专利侵权。但星火公司代理人却发出质疑：“是否属于标准必要专利，也不能原告一方说是就是，还需要与固态技术协会（JEDEC）发布的行业标准逐一比对才能认定。”

“本案所涉的eMMC存储卡是典型的需要高度标准化的产品，这类产品被广泛应用在不同品牌、不同型号的智能手机、平板电脑、服务器等设备上，因此存储卡的标准化程度越高，企业的研发、定制、生产成本就越低。”江波龙公司代理人说。

柯胥宁介绍说：“根据法律规定和行业规则，一旦某项专利被认定为标准必要专利，则企业在按照技术标准制造相关产品时必然会使用该专利，相应地，应向标准必要专利的权利人支付许可使用费。江波龙公司正是基于星火公司使用了涉案专利技术却未支付许可使用费，亦拒绝与其就许可费问题进行谈判才提起本案诉讼。因此，涉案专利是否属于标准必要专利，是本案首先需要查明的技术争点，也是解决这场纠纷的关键所在。”

“标准必要专利案件的审理，不仅要深入理解专利技术内容，还要分析其在行业标准中的必要性，认定比一般技术专利更为复杂、严格，通常耗时较长，认定的过程不会遥遥无期吧？”原告江波龙公司向柯胥宁表达了这一担心。

柯胥宁深知，只有让技术事实说话，才能让双方信服。立案后第五天，他就会同技术调查官开始了庭前技术审查。

涉案专利中，有50项权利要求需要逐项理解，上百页行业标准需要精准比照，上千个英文专业单词需要逐一翻译核对……一组组具体的数字，一项项复杂的标准，一连串晦涩难懂的专业技术名词，成了案件审理必须打破的阻障。

虽已是深耕知产审判领域13年的资深法官，但柯胥宁明白，面对该案，他必须俯下身板，像一个“门外汉”一样从头学起。翻译、理解、比对、讨论……在一次次、一遍遍仔细对照中，他确认涉案专利与固态技术协会（JEDEC）发布的JESD84-B51A标准相关内容完全对应，可以认定为标准必要专利。

“技术审查中，法院采用邮件沟通、线上会议、线下谈判等多种渠道进行多轮密集接触，推动当事人就涉案专利的性质达成共识，为案件审理明确方向，也给双方进一步对话磋商找到了一把关键的‘钥匙’。”南京知识产权法庭庭长徐新谈起案件审理背后的历程时说。

“判”“调”转换，171起在诉、潜在使用费纠纷一揽子解决

“本案江波龙公司提出禁令请求，主张判令星火公司停止生产、制造行为。若该主张得到支持，就意味着星火公司未来将不能再经营同类型业务，这对于一家存储器产品销往全球、正处于蓬勃发展期的半导体企业而言可能是致命的。对江波龙公司来说，如果没有实施人愿意支付许可使用费，那么其标准必要专利的经济价值也无法得到体现。更重要的是，涉诉双方均系中国半导体企业，在中国半导体产业整体发展面临较大外部压力的情况下，若能促成两家企业达成双方均能接受的许可协议，将是本案的最优解。”柯胥宁陷入了思考。

在与双方当事人充分沟通后，柯胥宁积极促推双方进行调解，以达成专利许可实施方案。

第一轮专利许可费率的报价很快出来了，看似双方差距不大，但如果乘以产品制造、销售的巨大体量，一元钱、一毛钱的差距都会放大到上百万元、上千万元的金额。柯胥宁回忆：“每轮谈判都是一毛钱、一分钱地反复调解、磋商，努力缩小分歧和差距。”

正当调解工作陷入僵局之际，柯胥宁了解到除涉案两项专利外，双方还有另外169项存储芯片专利存在合作及存在产生纠纷的可能。双方若逐一对单项专利进行许可谈判，必然会产生高昂的谈判成本和冗长的程序。这不仅不利于企业经营发展，还可能引发潜在的上百起诉讼纠纷。

“那就拉进来一起谈，一揽子解决所有问题！当时脑子里就这么一个声音。”柯胥宁回忆起当时的想法时说，“看似是把问题搞复杂了，实际上则是抓住了双方当事人免除标准必要专利在当前和后续持续带来纠纷的核心诉求，反而把问题彻底解决了。”

接下来几个月里，每次庭询，柯胥宁都会给双方定一个下次见面需要达成的“小目标”；每次电话，也会给双方定下往来邮件的时间节点。他一方面引导江波龙公司关注通过“一揽子”授权所获得的专利池整体对价，以及整体解决方案所带来的效益提升；另一方面，他帮助星火公司充分意识到“打包许可”以获得实施标准的稳定性保障，避免因个别专利争议导致产品禁售风险。

“那段时间，柯法官在工作时只要想到新的方案，就捞起电话给双方当事人打过去。”与柯胥宁同一间办公室的法官助理周建荣说。

“三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有一通法院电话，每天也会发一封回复对方公司的邮件。”星火公司代理人感慨地说，“法院为了我们能够继续生产芯片花费了大量精力。存储器不是一块冰冷的芯片，而是为数字时代构建智能社会的安全舱。我们将持续推动科技创新，为道路交通安全提供数据存储保障，为半导体、医疗等产业的应用保驾护航。”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双方171项专利许可费的费率标准分歧从“铁杵”变为“绣花针”，而柯胥宁透过针孔仿佛已经能看到双方握手言和的那缕曙光。

2024年9月，柯胥宁决定将双方当事人约至法庭。在整整10个小时的蹉商之后，调解协议最终达成。

“本案从当事人整体利益和产业发展的长远角度出发，一揽子实质性解决了171件在诉和潜在的专利技术纠纷，促进了半导体关键性技术专利的市场化，取得了双赢多赢共赢的良好效果，对人民法院更好地保护科技创新、助力新质生产力发展有着一定的参考意义。”南京中院副院长姚志坚谈起该案时说。

来源：人民法院报·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