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尊敬的赵丽宏先生:
感谢您接受这次关于诗歌与翻译的对话。我们深感荣幸能与您展开这场交流。
诗歌的存续与中国传统
问:首先祝贺您荣获“蒙塔莱文学奖”。请问蒙塔莱在您的诗学想象中唤起怎样的图景?他的某首诗或某个主题是否对您有特殊意义?
赵丽宏:获得“蒙塔莱文学奖”,是我莫大的荣幸。能来到意大利领取这个以伟大诗人蒙塔莱名字命名的文学奖,使我有机会向蒙塔莱致敬,向伟大的意大利文学致敬。蒙塔莱是意大利的伟大诗人,他的诗歌以真挚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以及对世界和人性的独特看法,发出不同于前人和同时代人的声音,在人类的诗歌史上独树一帜。蒙塔莱曾经说过:“到现在为止,同时存在着两种类型的诗歌:一类是供眼前直接消费的应景作品,一经使用立即消亡得无踪无影,而另一类则能安静地长眠。但是,如果它有力量的话,总有一天会苏醒奋起。”他的看法,在我的心里引起深刻的共鸣。蒙塔莱在五十年前的论断,依然能评判今天的诗歌。面对时事的喧嚣,面对着铺天盖地的应景作品,真正的诗人,应该保持清醒,用真诚的态度,用发自灵魂的声音,写出有力量的作品。
1975年诺奖得主,意大利诗人蒙塔莱
问:1975年诺贝尔文学奖演讲中,蒙塔莱(这位近乎顽固的悲观主义者)曾断言“诗歌已不再可能”。五十年后的今天,您认为这一论断是否依然成立?您持何种立场?
赵丽宏:蒙塔莱的悲观,来自他对历史和现实的深思,他的观点和态度都是真诚的,他表达的是一个诗人对世界,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和担忧。他诗中表达出的那种忧戚和伤感,至今让人感动共鸣。蒙塔莱说“诗歌已不再可能”的同时,其实也在以自己的创作否定了这个论断,他的诗作,直到今天还在被传诵。过去的半个世纪,尽管世事纷乱,人心浮动,但是人间仍不失诗意,我们还能不断地读到感人的优秀诗篇。我尊重蒙塔莱的想法,但我认为这个结论不成立。只要天地间的生灵还在,只要人性还在,只要人类对真善美的向往和追寻仍在延续,诗歌的可能性就会一直延续下去。我看不到尽头。我能因为写诗而来到意大利,用我的诗和意大利相会,和意大利的诗人相会,这就是一种立场。虽然是用不同的文字写诗,用不同的语言诵读诗,但那种心灵的共鸣和回声,悠长而美妙,让人心驰神往。
问:在您看来,诗歌是什么?它对于世界整体、对于您个人分别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您为何写作诗歌?
赵丽宏:诗歌是灵魂在世界中撞击出的回声,是在黑暗中发现的亮光,是苦痛中的饮泣,欢乐时的吟唱,是心灵的独白,也是思想者对世界的不断询问,也许永无答案,但能给人带来希望和启迪。我写作诗歌,起始于17岁,中学毕业从城市到偏僻的乡村,生活穷困,前途灰暗。每天晚上,在一盏油灯下,我在日记本上用诗抒写自己的心情。那时写诗,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诗人,只是一种在孤独困顿中的自慰和自救,是一个落水绝望的人在波涛和漩涡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想不到这根救命稻草变成了一艘船,载着我乘风破浪,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仍然在这艘船上航行。
问:哪些中外诗人深刻影响了您对诗歌的理解与创作?
赵丽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时代,曾有不同的诗人影响过我。中国的诗人中,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王维、苏东坡、陆游,都是我敬仰的诗人。外国诗人也可以列举一长串名字:荷马、但丁、普希金、拜伦、雪莱、歌德、叶芝、波德莱尔、泰戈尔、聂鲁达……我不是诗歌的评论家和研究者,只是一个读者,读这些诗人的诗,不时被感动,被共鸣,他们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地域留下的文字,发出的声音,常常有不谋而合的观念、情绪和意境,但是每个诗人都用与众不同的方式描绘出奇妙的风景。这就是诗歌的魅力。我喜欢诗,成为一个诗人,和年轻时代的大量阅读是有关联的。徜徉在一片诗的森林中,沉迷其中,生根发芽,长出了属于自己的枝叶,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棵树。
问:中国拥有或许是世界上最丰厚的诗歌传统,您认为其根源何在?
赵丽宏:中国的诗歌传统确实源远流长,从三四千年前的《诗经》,到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那是一条浩浩荡荡又曲折蜿蜒的江河,是万涓奔流百川汇合的过程。用汉字写成的这些诗歌,是中华文明的史诗,是中国人情感和智慧的结晶。现代中国有一个庞大的古体诗写作人群,人数也许比新诗的写作者更多,这样的写作,当然不可能重现中国古典诗词昔日的辉煌,但是可以证明中国古典诗词的生命力至今不衰。中国的白话新诗,只有一百多年历史,但是白话新诗和中国古老的诗歌传统无法分隔,那是融化在中国人血液中的文化基因。
翻译实践与创作秘密
问:您主持的上海国际诗歌节已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盛事之一,其组织之精妙甚至堪称全球典范。是什么信念推动您持续筹办这一盛会?当为期一周的活动落幕时,您心中留存什么?而筹备下一届时,您又会以什么为起点?
赵丽宏:谢谢对上海国际诗歌节的高度评价。上海国际诗歌节从2016年创办至今,已经有了十年,今年将举办第十届。每年诗歌节,我们都会邀请世界各国的诗人来上海,一起写诗、吟诗,一起交流研讨,并和中国的诗人、学生、市民一起欣赏诗歌,感受诗意。文学需要交流,需要互相了解和学习。我们秉承的是“和而不同”的理念,不同的世界观、不同风格和题材的诗,可以在上海国际诗歌节互相交融。我们尽力而为,用真诚的态度和发自内心的热情,对待每一位前来出席诗歌节的诗人。一周时间很短,但诗歌节给所有诗人留下丰富美妙的回忆。每次诗歌节落幕,我和所有的诗人朋友们一样,依依惜别,心中留存的是诚挚的友谊,是美好的诗意,是对未来的期盼。每一届上海国际诗歌节,都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新起点。
上海国际诗歌节历届现场照
问:诗歌节鲜明体现了您对翻译的信任。在您心中,诗歌可译性的基础是什么?您始终以开放姿态对待译者——这种慷慨是否总能获得理想的回响?
赵丽宏:诗歌能不能翻译,这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很多诗人,包括一些译者,都认为诗歌是不可翻译的。说诗歌不可翻译,当然是一个夸张的论断。以往的文学史已经提供了不少成功的范例。但是,我认为诗歌的翻译确实非常困难,不成功的经验也许更多。我有这样的阅读经验,幼年时读过很多外国大诗人的汉译诗集,阅读之后,却无法产生钦佩的心情,因为感觉这些被翻译成汉语的诗歌很一般,不能打动我。后来我明白这是翻译不到位的缘故。中国的诗歌被翻译成外语,大概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形。诗歌的很多美妙之处,蕴含在文字之中,有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有母语的读者能体会。翻译者想将它们传达成另一种语言,非常困难,翻译出来的文字,也许成了和原作关联不多的新东西。还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优秀的翻译者,正在成功地把不同语言的诗歌互相转换,仍保持着原作的意蕴,甚至保留了语言的韵味,即便是翻译成了另外一种文字,依然可以让读者理解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并为之感动。诗歌可译性的基础,是被翻译的诗作必须拥有结实可感的精神内核,有人类共通的审美意向。翻译者必须精通诗歌原作和译作的两种语言,这也是成功翻译的一个重要条件。也许永远无法要求译作百分之百地等同于原作。“所有翻译都是近似,但伟大的近似本身就是诗。”我的诗集《疼痛》被翻译成很多不同的文字,我信任译者,但我无法阅读被译成外语的诗,翻译的质量如何,我难以判断,但我从异国读者的反馈中感觉他们对我的诗歌的喜欢和理解,我的诗引起他们的思索,这使我深感欣慰。《疼痛》的意大利文版能被意大利的读者接受,并荣获蒙塔莱文学奖,这也是诗歌可译的一次证明。感谢翻译这本诗集的两位意大利诗人弗拉米尼娅和马可,这是一次美好的合作。
问:您的诗作以音韵与意蕴的精妙融合著称,您会对译者给予怎样的特别建议?
赵丽宏:我从未对译者给过建议。译者选择我的诗歌作为翻译对象,一定是欣赏我的诗,也一定会尽心尽力去翻译,我信任他们。但是,到底翻译得怎么样?这是无法预知也无法掌控的事情。有一位诗人朋友对我说:遇到一个好翻译家,把你的诗翻译成一个出色的外文译本,这就像天上掉下了大馅饼。我很幸运,这样的馅饼掉在了我身上。
问:您是否从事过外语诗歌汉译?若有,缘何选择;若无,又因何故?
赵丽宏:我没有从事过诗歌翻译的工作,没有把外语诗歌翻译成中文的经验。原因很简单,因为除了我的母语中文,我不精通任何一种外国语言,所以和翻译无缘。现在可以依靠人工智能把外语转化成中文,但用来翻译诗歌,我认为不可靠。诗中的微妙之处,机器大概是无法翻译得准确传神的。
问:最后,请带我们回到您的创作本身。您通常在怎样的状态下写诗?灵感如何降临,又如何被您转化为文字与韵律?
赵丽宏:每一首诗的构思和写作,都有起因。每一首诗的孕育和诞生,都有不一样的过程,有灵光乍现瞬间完成,也有煎熬数年几经打磨。一首诗的完成,也许源于一个词汇,一句话,一个念头,也许源于一个表情,一个事件,一场梦。但是一定还有更深远幽邃的源头,那就是自己人生和精神成长的经历。有时,梦中也会出现诗的情境,甚至出现完整的诗句和诗。我的诗集《疼痛》中很多次出现对梦境的描绘。《重叠》这首诗,就是梦中所得,混沌的梦境中,有一个清晰的声音,一句一句在我耳畔吟诵回萦,吟毕梦醒,我用笔记下了还能记起的这些诗句。梦入诗境,当然是偶然的特例,可遇不可求。写诗不能靠做梦,但是诗的灵感如果在梦中降临,那也无法拒绝。我用电脑写作,但是仍然用笔写诗,每首诗都有手稿。有时思路不顺,我会在文字边随手涂鸦,画各种各样的图景,有具象的人、物和风景,也有抽象的线条,这些涂鸦,是思维的延伸,其实也是诗的一部分。
原标题:《赵丽宏:诗歌的可能性没有尽头——答意大利蒙塔莱文学奖组委会问》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郑周明
来源:作者:赵丽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