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网络文学发展二十余年来,其创作生态虽历经迭代,同时也为当代文学版图留下了一些经典性长篇作品。网络文学“破壁者”访谈邀请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团队,选取网络文学发展史上具备经典性、取得一定文学成就的十二位作家进行长篇访谈,话题包括个人阅读史、文学观形成、重要作品创作、网文史细节、对网络文学创作的总体评价和自我评价,等等。通过相对完整的创作论,以探寻网络文学的内在机理,促进网络文学研究的深化。本系列访谈完整版将收入《创作者说:网络文学代表性作家访谈录》(北京大学出版社)。
爱潜水的乌贼(网络文学作家)
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谭天(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项蕾(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电子游戏为网文“叙世”提供范本
谭天:据我们观察,从2018年开始,网络文学出现了新的变化。在传统的“爽文”之外,以“克苏鲁”“疯癫”“不可名状”为表征的一系列网文用其独特的想象力回应了空前剧烈的时代变化,体现出年轻读者群体心态的转型,极大拓展了网络文学的类型边界与表现形式。这一转变的起点就是您的代表作《诡秘之主》。这部小说开创了“克苏鲁网文”的风潮,更是首部连载期间“均订”(每章平均订阅数)突破十万的现象级作品。您对时代症候的把握堪称敏锐。作为一位“理工男”网文作家,您最擅长构建缜密恢宏的世界观,展现独具一格的“叙世”能力。作为一位类型文的集大成者,您总能充分调用流行文化资源,将旧有模式打散重组、融铸新意,自然而然地“涨破”类型文写作的区隔与天花板。您的这一创作模式,正是网络文学海纳世界文艺精髓为己用的典型体现。我们特别关心的是,您如何架构、设定小说中的世界?
爱潜水的乌贼:其实,我最早对“设定一个完整的世界”有比较明确的认知,是来自电子游戏的体验。游戏总是能特别直观地展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新的、奇异的,又有各种自洽的细节来让它具有真实感、具有合理性。
谭天:所以电子游戏其实是您创作时很重要的一种文化资源?
爱潜水的乌贼:对,我的这几部小说都受到过游戏的启发。
邵燕君:老实说,我进入您的小说比较困难,我跟项蕾、谭天仔细讨论过,觉得您的书对玩家友好,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对读者友好,不知您怎么看?
爱潜水的乌贼:从我与一些人的交流来看,确实存在读者跟游戏受众重合的现象。我的作品虽然借鉴了游戏,本质上还是故事,不玩游戏的人也能看得进去。
项蕾:我曾经跟邵老师开玩笑说:“假如只能带一本网文去荒岛,我就带《诡秘之主》。”虽然是玩笑,但我确实很喜欢您的小说。因为升级、扮演等等网络文学最核心的要素,都能在这里看到设定化的提炼与表达。能不能请您讲讲小时候玩游戏的经历?
爱潜水的乌贼:我最初在红白机上接触的游戏,像《大冒险》《冒险岛》《魂斗罗》等等,都是横版过关游戏。后来在表哥家,我遇到一款叫《荆轲新传》的RPG游戏(角色扮演游戏),是用小霸王游戏机玩的,主要通过控制人物走地图来推进,当时我大概10岁或11岁,觉得非常震撼。玩家扮演角色的玩法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
项蕾:其实后来您作品经常运用的扮演、升级这些写法,确实是游戏中非常典型的要素。
爱潜水的乌贼:对,之后玩游戏是在大学了。因为我学计算机,学校要求得有自己的电脑,所以就开始玩游戏了,那是在2003年。大一下学期有了电脑,开始打游戏,大概有两年时间没看过网络小说。一直到2005年才放下游戏回过头来看网文。
项蕾:上大学后,您有没有什么特别偏爱的游戏?
爱潜水的乌贼:我最早接触电脑游戏是《轩辕剑4》,后来又玩了《轩辕剑3》,那是2004年上半年。这是我第一次玩电脑上的RPG,它的故事是一个华人后裔反走丝绸之路,从欧洲回中原,对我的影响蛮大的,因为它用一个游戏里的世界,让我直观感受到不同的文明。玩完《轩辕剑》以后,我就一直想写一些关于不同文明的内容,写它们在哲学和思想上的差异、碰撞、融合和促进。
项蕾:除了“轩辕剑系列”,您还有其他印象深刻的游戏吗?
爱潜水的乌贼:有。那时候我也玩了国外的游戏。对我影响最深的是《博德之门2》。玩《博德之门2》的时候,我最开始其实有点懵,但慢慢玩下去才发现它的乐趣。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各种各样的细节让我觉得很有代入感。
项蕾:这确实是DND游戏(桌面角色扮演游戏)的特色。
爱潜水的乌贼:玩《博德之门2》的时候,我就发现,一个敌人我正面打不过,可以跑,可以用别的方法和技巧来达成目标。虽然这个游戏有给定的主线。但支线可以自己去挖掘,在城里乱逛都会莫名其妙地开启支线任务,不同的支线到后面会有相应的回响。这个游戏总体来说很自由,不会太限制你,不同的方法会带来不同的变化。那种感觉很奇妙,让我觉得这个游戏和之前玩的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这个游戏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博德之门2》游戏界面
项蕾:您觉得它好玩在给人更多代入感吗?
爱潜水的乌贼:不仅是代入感,而是让我知道有这么一个神奇的世界。细节设计上会呈现出一种真实感,好像这个世界是按照某种逻辑运转的。
谭天:您为什么从游戏转回网文?
爱潜水的乌贼:回到网文是因为玩游戏久了,忽然又想看故事,结果发现租书店都倒闭了。然后我想起以前在那里看书的时候,小说宣传页会提到一些文学网站,我就顺着去找,当时最早去的是幻剑书盟,后来又去了起点中文网。
谭天:您这个变化很有意思。我们现在的网文研究里,分析网文好看的一个常见观点是网络文学吸纳了电子游戏的元素,变得“游戏化”了,所以读者更能投入其中。但从您的论述来看,反而是人对游戏疲惫后,能从网文获得一些游戏里不能获得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
爱潜水的乌贼:我觉得有两点,第一是游戏制作周期长,开发成本也更大,再加上技术所限,它能展现的世界种类就不会那么丰富。经典的游戏都玩过之后,我再去玩剩下的游戏,会感觉到重复和疲惫。而网文创造世界更随心所欲,只要文字写出来就行,随时连载随时看,不需要像游戏一样动不动等待几年。第二是因为我最早的习惯就是阅读,而不是玩游戏。游戏玩久了,我内心深处会有一种奇妙的冲动,呼唤我去看书。这时候去看书就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感觉。
写“穿越”能体会到无法回家的惆怅
项蕾:这么看来,您从游戏回到文学,有点像回到精神故乡的感觉。那我们也把问题转回小说。您看武侠的时候,“金古黄粱温”更偏爱谁?
爱潜水的乌贼:除了金庸,每个作家都有一部让我非常喜欢、可以反复看的作品。但金庸的每部作品我都很喜欢。
项蕾:到网络时代,大陆新武侠流行的时候,很多武侠迷都聚集到金庸客栈、清韵书院这些论坛看文,你会上这种论坛吗?
爱潜水的乌贼:当时我其实不知道大陆新武侠的。你说的这两个论坛我也不熟。跟它们相关的、我最熟悉的作者应该是今何在。我最早是看今何在的《悟空传》,里面的那些句子很有气势,但当时我不是叛逆期,所以觉得整个故事没啥意思。不过还有一部武侠小说印象很深,王度庐的《卧虎藏龙》。
邵燕君:为什么印象深?
爱潜水的乌贼:因为看完后特别惆怅,可能我是一个恋家的人。我觉得主角玉娇龙离开家乡、告别了自己的家庭,在西域的荒漠草原生活的那个状态,让人越看越觉得惆怅,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她去西域生活没有让我感觉到快乐,我代入不了。
项蕾:那你书里的人物穿越到异界以后,你会惆怅吗?
爱潜水的乌贼:也会。
项蕾:这么看,家和故乡确实是您创作情绪里一个很重要的主题。
谭天:在网络作家里面,您好像是比较执着于写穿越者“回家”的。我记得《奥术神座》《一世之尊》《诡秘之主》里都有穿越者主角回到地球的情节。
爱潜水的乌贼:可能就是《卧虎藏龙》这本书给我带来的吧。
谭天:这几部小说里,《诡秘之主》其实最独特,它的故事发生在人类现代文明毁灭很多年后的未来地球上。您为什么会做这个设计呢?
爱潜水的乌贼:在积累灵感的过程中,我脑子里总会蹦出一些特别想写的片段和场景。在准备《诡秘之主》期间,最让我激动的场景就是当你觉得“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时候,突然有人对你说:“这里是切尔诺贝利。”
项蕾:“反派阿蒙告诉主角克莱恩这里是切尔诺贝利、克莱恩意识到自己还在地球。”这段情节,原来这么早就设计好了。
谭天:为什么一定是切尔诺贝利?
爱潜水的乌贼:因为切尔诺贝利代表着人类史上的一次核辐射事故。它已经成了一个象征,和末日、文明毁灭的想象是存在联系的。切尔诺贝利又是一个很现实、很有历史感的名字。我觉得放在这里很合适。它能制造出足够的反差冲击感,又带着末日毁灭的意象,契合《诡秘之主》里旧人类文明的遭遇和“神弃之地”废土式的风格。
项蕾:您刚才也说了,切尔诺贝利这个名字有现实感,它让故事从架空的异世界又回到了我们所熟悉的现实。在这个过程中,关联上了“家”的概念,但这个“家”又是末日废土,是回不去的地方。
爱潜水的乌贼:对,写《诡秘之主》的时候,代入克莱恩,我自己就会有那种回不去的惆怅感。
确定风格、设定世界、推导故事
动画版海报谭天:接下来想问您怎么设定世界观。据我所知,《诡秘之主》的灵感来自《一世之尊》的“旧日宇宙”副本?
爱潜水的乌贼:对。那阵是我看克苏鲁(Cthulhu)最沉迷的时候。
谭天:在《宿命之环》里,您是这么描述克苏鲁题材的:“高维存在也会愤怒、也会暴力,有极端的疯狂情绪和倾向。”但通常大家会觉得克苏鲁神话属于恐怖小说,我看您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
爱潜水的乌贼:其实我后面看克苏鲁小说多了之后,不觉得有多恐怖。小说家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还能读出恐怖感,之后这个世界观拓展衍生出来的作品就不是那么恐怖了。《诡秘之主》选择克苏鲁元素是因为它不存在用修炼控制情绪的设定。利用克苏鲁神话的元素,我想写出天生的、有欲望和情绪的神话生物。
谭天:那么像是古希腊、古埃及这些神话,诸神也充满欲望与情绪,为什么偏偏要选克苏鲁做主导呢?
爱潜水的乌贼:时髦。如果要把古埃及神话作为背景来写也可以,只是比较难设计,而且不那么时髦。
谭天:在我印象里,克苏鲁神话到2018年也还是国内比较小众的设定。
爱潜水的乌贼:因为小众才是时髦。我觉得这是互联网的一种特性。
邵燕君:你觉得时髦和整个社会、世界的思潮或者心理转向有关系吗?
爱潜水的乌贼:在中国流行克苏鲁之前,欧美日其实早就有这方面的热潮。我个人的理解是,人类对恐怖的害怕和喜爱,是一种核心的欲望。
谭天:我们知道,克苏鲁神话原本没有升级,但网文必须要有。那么《诡秘之主》为什么采用了序列途径这套升级体系呢?我发现这里有一些像是现实中的职业,比如小丑、律师、心理医生;有一些像是从西式奇幻里面迁移出来的,比如吸血鬼、狼人、巫师,当时是怎么构建这套设定呢?
爱潜水的乌贼:当时想的是,既然要写类似欧洲背景的克苏鲁世界观,那么用西方神秘学来做升级体系最契合故事调性。所以我想到了塔罗牌。我先把22张大牌拿来,看哪些可以用,哪些需要修改。改完后再把它们对应的旧日名称、象征含义做好,然后从上往下推导出整个序列途径。
设计的时候,我尽可能在中、低序列使用现实职业的名称,越贴近现实就越有代入感。这样角色去扮演职业的时候读者能感觉到乐趣,不会觉得空洞。它们不能只是现实职业,还要有神秘学的吸引力。本质上说,我希望构筑一种贴近现实、来源于现实、又能在现实中展现出神秘学魅力的体系。但序列途径等级很高以后,再用现实职业会很违和,就需要融合传统的西幻元素。
谭天:刚才谈到小说里的扮演法,那您觉得“扮演”跟网文常说的“代入”有什么区别?
爱潜水的乌贼:最大的区别是视角不同。传统的“代入”是我代入主角,跟着他去经历世界。“扮演”虽然也有我代入他的部分,但其实是我在经历不同的职业。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代入主角,感受的是主角升级的爽快。如果是扮演,我会想如果我是一个魔术师,该怎么行动?也就是说,在传统地代入主角之外,还会多出一种代入职业的感觉。
项蕾:为什么要设计服食魔药升级呢?
爱潜水的乌贼:这也是为了符合整体的世界风格。既然有了扮演法,那么晋升的过程就不能采用吸收灵气、冥想这种传统的方式。
项蕾:为什么会让人在服用魔药后产生剧烈的痛苦和症状呢?
爱潜水的乌贼:在设定上,非凡特性来自最初造物主,是外来物。你获得它之后,它对你的身体来说是外来力量,就会有痛苦的排异反应。整个过程里,我先做的是世界观,再考虑怎么升级,再考虑升级的表现。我当时想,既然万事万物都从最初造物主而来,那么“所有的非凡力量也从他而来”是个合理的推论。这个推论要有物质性的表现,然后就有了非凡特性,并推导出一系列非凡特性定律。有了这些定律,我就觉得,服食魔药和扮演法是符合世界观调性的升级方式。
一开始其实不是所有设定都想好了。是通过一次次的尝试、推导确定下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会排除掉许多其他的想法,最后找到一条合适的路径,那就是唯一的答案。
网文不一定是爽文,但一定需要强刺激与强矛盾
谭天:《长夜余火》为什么要设定成废土文呢?
爱潜水的乌贼:写《长夜余火》的起源有两个,一个是写《诡秘之主》的时候,我正在看大脑科学,觉得这挺有趣,所以想写大脑变异导致的身体改变。另一个是大学室友推荐我玩《极乐迪斯科》,当时就觉得这个游戏虽然不是末日,但带有一种颓废、荒乱,还有点说不出来的调性,有点像破败的工业厂区。这个气氛激发了我的灵感。我就想这两个设定如果结合起来做成一个废土世界,可能更有意思。
谭天:您提到过《长夜余火》做了减法,当时说的是“希望能够依靠做减法来看一下写作的本质”。那您写这本书时觉得这个本质是什么呢?减去之后露出来的是什么?
爱潜水的乌贼:其实当时想减掉的东西有两个。第一是升级的快感。第二个是男主角的代入感。后来我写完根据读者反馈复盘,发现把升级的快感弱化了,其实问题不大;但对男主角没有代入感的话,问题就很大。
谭天:当时您试图减掉这两个点,那剩下的东西会是什么,您心里有预想吗?
爱潜水的乌贼:只预想了一部分,也抱着“到时候看看会有什么”的心态。我预想的就是后废土时代文明的碰撞,我很确定那是我想要的。一开始我就想尝试,能不能在弱化了升级感和代入感的情况下,靠一个个新奇、有趣的文明,一个个民俗来把大家给吸引住。
谭天:这部小说是带有实验性质的,那您后来有没有拿实验结果到下一部作品《宿命之环》里去用呢?
爱潜水的乌贼:有的。《宿命之环》头两卷,我用新东西用得比较频繁。在《宿命之环》的第二卷,就像《长夜余火》一样,我尽量用动作、行为、选择来表现主角的状态。
我觉得可能大部分网文读者对精神病、精神创伤的认知只有“癫”。如果你写的“癫”不够刺激,他们就觉得你不会写精神病人。其实我妹妹以前在精神病院做护士,我接触过一些病人。精神病并不只有“癫”。“癫”只是各种问题到了最后总爆发的状态。在开始,精神病人是一个内耗的状态,他会自我挣扎,呈现出非常矛盾的行为倾向。这就是我想在第二卷里写出来的东西。读者确实反响不好。但我还是想尝试。写作要有冒险感,这样写的时候我才有动力、才有激情。
谭天:那为什么选择从卢米安的行为入手去写呢?如果借助心理活动直接把内心冲突写出来,不是更好让人理解吗?
爱潜水的乌贼:这其实是我的局限,因为我能够在跟精神病人的接触中观察到他们的言行,但无法准确把握他们的心理状态。所以用了这种写法——用行为来表现精神。通过行为上的矛盾和选择上的纠结来表现心理,我觉得可能会更精准一点。很多读者批评《宿命之环》里卢米安做事自相矛盾,其实精神病患者的行为矛盾反复很常见。
邵燕君:为什么《道诡异仙》那种彻底“癫”的角色,反而很吸引人呢?从您的《诡秘之主》开始,这一系列带有癫狂色彩的小说好像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爽文”差别很大。
爱潜水的乌贼:我觉得网文发展到现在二十多年,已经不是非得爽文才能吸引读者了。就我个人的理解来说,网文需要强矛盾和强刺激,这是最核心的。比如我写的第二卷为什么风评不好?是因为它展现了水面下的反复挣扎、内心的幽暗和痛苦,这些都让很多读者觉得烦躁,矛盾没有爆发出来,刺激感不足,让读者难以接受。当然,也有一些共情能力强的读者能感受到。而《诡秘之主》和《道诡异仙》已经度过了这个阶段,这两本书的痛苦和疯狂是精神病总爆发的阶段,爆发出来后对读者来说是强刺激和强矛盾。我觉得现在网文读者喜欢看的不一定是爽文,但必须要有强刺激和强矛盾这两个核心要素。
谭天:《宿命之环》的写作让您最满意的地方是哪里?
爱潜水的乌贼:最满意的有三点。第一点是通过卢米安的状态、行为来表现内心痛苦,我觉得这是我写得比较满意的地方。虽然不一定受欢迎,但至少在写第二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写人物的能力超过了之前,有了自我突破。第二点是在第一卷中,我做了太多的象征和隐喻,做了太多的铺垫,最后能够把它讲出来,还能保持剧情的吸引力,这也是我个人的突破。以前我很难把所有线索都放在一卷里,再用隐喻的方式去呈现的。第三点是整个世界观的展开,以及后续力量体系的加入,还有最后象征的表现。我觉得这块平稳落地了,整个世界观也算是完全搭建起来了。
谭天:那您觉得最不满意的地方是哪里?
爱潜水的乌贼:我觉得有不少。先提两个最明显的,第一点是从第三卷开始,卢米安要更多地去牵扯世界的大局,但他本身层次不够,一个小角色只能在特定情况下发挥特定作用,他的人物塑造和高光时刻就会被其他人物遮掩住。所以卢米安这个角色的完成度打了折扣。第二点是在第六卷中,整个线索抛出来的次序上出了问题,导致大家觉得高潮戛然而止。
谭天:我发现您的很多作品到了中后期都跟普通的网文节奏不太一样。一般的网文都是越到后面矛盾越剧烈,描写大量的打斗,最后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决战里迎来终局。但您的作品里要么敌人作法自毙、不战而亡,要么反派以违反常规、毫无铺垫的节奏突然出现又突然落败,要么这个结局本身不是那种圆满的大获全胜,而是勉强达成平衡的惨胜。
爱潜水的乌贼:这其实有两方面原因。第一,我不喜欢降低反派的智商。反派就是反派,必须得呈现有血有肉的状态。反派前期没注意到主角的成长很正常,但等他成长起来,就不能再忽视了。所以,矛盾爆发有时是触发式的,突然就爆发了。第二,在写大决战之前,我个人也并不知道主角团会怎么胜利。我只是先把矛盾爆发,再去推敲该怎么解决。而且,我不能随意加入新东西或新外挂来解决问题,我必须从前面的线索中寻找线索。
谭天:这个思路很像推理小说,先给出全部线索,再从线索中解谜推理。
爱潜水的乌贼:不全是这样。前面写的两三百万字的内容,都在约束着结局,每一个字都可能对结局产生影响。走到结局的时候,你只能在这些线索构成的选择中寻找可能的路,也许实际上只有一条或两条路是通的。
谭天:是不是有点像做题或解题的过程,按给定条件进行解答?
爱潜水的乌贼:倒不用说得这么理科,我更倾向于文学化的理解,世界已经设置好,舞台已经搭建好,人物已经上去表演了。那么最后的结局就已经命中注定了。我觉得这就像人生一样。我们小时候好像选择面很宽,等到高考填志愿,其实选择也就只剩一点了。后面人生的选择在前面的人生已经注定下来。人生越往后,路就走得越窄。越是感觉到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就越是想要选择。
原标题:《爱潜水的乌贼:“我先设定世界观,再考虑怎么升级”|网络文学“破壁者”访谈》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郑周明
来源:作者:邵燕君 谭天 项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