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天津日报
这是一所看不见针管,闻不到消毒水味道的“医院”,最年轻的“病人”,也经历过一两百年的风雨。“手术台”是常见的办公桌,这里的“医生”不救人,而是为古籍续命。首都图书馆文献修复组,王岚已经在这里工作了17年。特殊的安保制度,显示出这间办公室不同寻常的地位,又带着几分神秘。
早晨8点半,王岚来到工位上。一张残破的戏院海报,已经铺得十分平整,缺失的部分比留下的多,在我眼里,如果不说这是文物,一定会以为它是被扔掉的烂纸。王岚穿好浅蓝色围裙,迅速把头发盘起,指尖悬停在纸页上方,把呼吸放得极轻,仿佛面前是一片沾着露水的蛛网。
“叮——”黄铜镇尺压住一边,修复师开启与古籍的对话。
中午王岚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在首图咖啡馆里,她给我看自己手机里那些残破的纸页。她说:“这项工作其实无比平凡。唯有书中那些霉蚀、粉尘、酸化,陪伴着每一位修书人的静坐时光,重复不断地掸尘、补破和粘接,等待下一个百年的目光,来抚触这些重新接续上的时光。”
而此时,我的目光正停留在一册残破的家谱上。这些凝结普罗大众情感的民间文献,承载着一个家庭、一方水土对于曾经的人与事的记忆。它们不像国宝级文物那样显赫,但守护这些民间文献的人并不因其平凡而改变初心,他们拼贴起一个个记忆碎片,连接成一幅关乎命与理、情与义、家与国的瑰丽画卷。
《齐民要术》中记载:“书有毁裂……裂薄纸如薤叶以补织,微相入,殆无际会,自非向明举而看之,略不觉补。”大意是说,撕出如薤叶般窄小的纸条,用以修补书中断裂处。王岚喜欢画国画,她把自己修复古籍的日常画出来、写出来,记录在公众号里。刚写到第七篇,就引起了北京大学出版社编辑的注意,于是她的《微相入》一书应运而生。“微相入”精辟、准确地描述了补纸与书页粘接、微微相搭的状态,修补痕迹难以察觉,体现出精细入微的操作,对文物修旧如旧,做最小的干预。
妙手修古书
帮纸张渡劫
明代周嘉胄《装潢志》中记:“……以至兵火丧乱,霉烂蠹蚀,豪夺计赚,种种恶劫……”自古以来,书的劫难常由纸来承担。一些丢失了封面的书册,裸露着内页的污渍与折痕;在虫鼠啃噬的缺损里,夹杂着各种肮脏不堪……残破,犹如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蔓延在纸上,让书籍成为久病延医的“患者”,伤势过重之处,甚至令人不忍碰触。2007年6月,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出品的《古籍破损定级参考图例(试用本)》中,规范列出13种常见的破损形式:絮化、鼠啮、虫蛀、烬毁、老化、霉蚀、缺损、粘连、酸化、书衣破损、线断及纸捻断失、糨糊失效、多种原因破损。描述纸张破败的词汇个个触目惊心,而当修复师摊开一张张书页,那宿世累劫也跟着历历眼前。
在王岚眼里,一套古书足以容纳书虫的一生。她说,不同地区的虫子吃相各异,垂直挖洞的多是北方虫子,吃成曲线的多是南方书虫。蛀洞过多的书已然无法阅读,翻开后,满篇都是寄生者蚕食的“杰作”。随着王岚拆书,经常从书里扑啦啦掉出许多虫尸、虫便与虫蜕……密密麻麻,蛾类昆虫吃饱喝足后,又坦荡荡地占领地盘筑巢做茧。这些古老的“读者”穿越时光而来,虫茧紧紧缠缚在纸上,极难剥离,除非连同周边纸张一起取下,导致损失一大块纸面。让王岚头疼的是老鼠,它们在书上留下的排泄物对书的伤害更大,具有一定黏度的粪便糊在纸上,形成一片片污渍,滋生细菌,其后又质变为霉斑。日子久了,书册板结成一块书砖,令修复工作变得异常棘手,因为揭开书页的时间远远大于修补的时间。王岚说,修复书砖,堪称一场恶战。
古籍作为“患者”,各有各的症状。纸捻隐匿在书脊上,被书衣覆盖,这是固定书页的关键零件。纸捻断裂或遗失,会导致书页散乱,尤其是那些没有标注页码的古书,散乱后很难排序。对王岚而言,与古籍破损的相遇,没有“人生若只如初见”,拆开书后,皆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些定为二级或一级的严重破损古籍,外表并不很残破,甚至内页平整,文字无缺,不妨碍阅读,可是仔细端详,书体四周已经焦黄变色,纸张酸化,失去韧性,伴随每一次翻书,都掉出碎裂的纸渣。破损,会影响古籍的价值,一方面是文物上的价值,另一方面是文献的研究价值。过于残破脏污的书会让人退避三舍,修复师却日日与它们直面相对,短兵相接。
从最初面对破书无从入手,到仔细完整地拿出修复计划,如今,王岚每每见到残破旧书,心里都能生出一份亲切与热烈。她经常参观古籍展览或拍卖会预展,一边看,一边琢磨古书不同的破损形式,想象它当初的模样,并在心中练习筹划修复方法。如果允许翻阅,她会用手触摸一下书上斑驳的痕迹,拈一拈纸页的质感。感受古书中蕴藏的漫长时光,往昔升平的年景和读书人如水的岁月似乎仍残存于字里行间。
为一抹帝王黄
从寻纸到染色
王岚说,修复师的一天是从打糨糊开始的,小麦淀粉被热水冲出一碗白腻腻、香喷喷、亮锃锃的黏合剂,自制的竹起子、镊子、剪刀等工具摆在手边,如果从库里提出来需要修缮的古籍太脏,就需要拆开书页,把它们泡在水里“洗书”,直到浑水变得清亮,这个工序才算完成。妙就妙在古书并不会因浸水而墨迹淡化,仿佛知道有人要给自己“看病”,特别配合治疗。
一件黄色的长卷,不知在库房中沉睡了多久,当它被今人拾起,拂去尘埃,展开明艳艳的黄纸,王岚的目光掠过卷首残断处,依稀辨认出几列文字:
奉
天承运
皇帝诏曰……
这是一卷诏书,展开长达四米,是为庆贺慈禧太后七十寿辰而颁布的,内容以各项特赦及恩赐为主。由满、汉、蒙三种文字写成,言语极尽华丽,读来是满篇的皇恩浩荡、泽被四方、普天同庆之势。汉文落款在光绪三十年正月十五,即公元1904年元宵节。
诏书在王岚面前满是一副破败模样:三层托裱的诏书纸僵硬卷翘,纸面折痕明显,上下边缘均有磨损、开裂。她推测,或许曾经被竖立放置了很久。细看诏书的内容,各种特赦恩赏涵盖从亲王到文武官员、太监、命妇,还包括民间孤寡等各阶层,这些赏赐与当今时代已毫无干系。王岚并没仔细看诏书的内容,她更关注位于卷首的比较严重的断裂,以及卷尾处因长期未展开而生出的霉斑。在王岚眼里,即便破败,金黄色的纸张也依然明艳动人,书法字迹仍乌黑发亮,如同昨日刚刚写就。这皇家用纸,用今天什么纸来补是个难题,那明亮的黄色如何复原?
随着电磁炉熄火,沸腾的植物染液停止了躁动。冷却一段时间之后,王岚试探着放进一张纸片,黄色的染液迅速在纸片上蔓延开来。只浸染一遍肯定不够,晾干后的颜色又变浅了许多。于是两遍、三遍、四遍……直至水色在纸上覆盖加深。王岚看着,稍许满意了,转至裱案,铺就一张四尺大纸,大刀阔斧地进行刷染,再依次晾上横杆。晾干后,又继续刷染二遍、三遍……诏书修复还未开始,先已在补纸的选配上费了很大功夫。
王岚将染好的纸张一字排开,发现每一种单看都很像诏书的黄色,但又感觉无限接近中还差了那么一点儿意思。她觉得自己染的纸有个很大的问题:因为没有加胶,植物染料遇水容易掉色。而诏书原纸虽然色泽艳丽厚重,却不会脱色。修复时肯定需要喷潮、上浆水,甚至揭褙纸,重新托裱。若是补纸褪色严重,那就很难把控修复后的效果了。
为了修复诏书,王岚踏上了寻纸之路。在安徽省泾县,几日连绵阴雨,她下车换雨靴、涉水穿密林,长林丰草间,看到染坊大门,门内是一方敞院。这里的师傅用一个多月时间完美复刻了皇家用纸的色彩。王岚依然好奇,她问,这纸如何抗酸?对方解密:“中国传统造纸之所以能保存长久,也是因为在蒸煮和沤制植物原料时掺入了草木灰,草木灰既然可用在造纸上,当然也能用在染色处理中。”
保留纸页的美感
且留古韵续书香
得知国家典籍博物馆举办“二十世纪初中国古文献四大发现展”,能将一部分馆藏敦煌文献向公众开放,王岚第一时间到达展览现场,只为寻找那幅唐代写本《大般涅槃经》(北本)卷九。这件卷子曾在上世纪80年代修复过。自王岚从事修复工作以来,不断从各种报道、书籍中听闻国家级古籍修复专家胡玉清老师修复此件藏品的情况。
《大般涅槃经》(北本)卷九长度不到两米,展柜里只展开了一小部分,纸面明显可见多处缺损,位于卷子的上端,比破损更触目惊心的是几缕穿纸而绕的麻绳。
麻绳劈裂的线头,经历千年风雨依然执拗地支棱着,和笔意舒展、墨色乌亮的佛经小楷相携而立,并存在厚实的唐代写经纸上,不吝展示着岁月沧桑,似将观者带回那个霓裳与风沙共舞的盛唐。
在卷子的其他部位,也有同样的麻绳,密密麻麻,缝合得非常牢固。许多唐代经书卷子为麻纸材质,纸张用黄檗染过(黄檗有防虫避蠹的功效),质地较厚,能够像缝补衣服一样在上面穿针走线、缝缀裂痕,这大约也是前人常用的一种修复方式。
几年前,王岚在国家图书馆学习期间,曾向前辈请教关于书页清洗的问题。原以为老师会指导一两种如何彻底洗干净的妙招,没想到老师却说:“其实留下一点儿水痕也无妨。”王岚很疑惑:“不洗干净也行吗?”老师饶有兴致地从电脑中找出《韶山毛氏族谱》修复前后的对比照片——修复前,书页纸张因浸水变得褶皱不堪,水渍所形成的黄褐色边缘非常明显;修复后,书页平整干净了许多,但细看之下,却有淡淡的水痕在书页上若隐若现,并不遮挡文字,为书册平添了一抹岁月的痕迹。
老师说:“特意不洗干净,一来是避免引起纸张收缩,进而影响原貌;二来也是为了告诉后人,这本书曾被水洇过,破损痕迹也是书籍递藏过程中的一部分啊。”王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修复方式,这番解说让她既震惊又钦佩。
专业人士常说,不要把古籍修到全新,要保留一点儿书中的“旧气”,若论“旧”到何种程度,似乎无法量化,只能在实践中反复揣摩思考,才能理解:故纸旧气,不仅指当年的装帧、纸张的材料,还包含了书籍在时间旅程中的一段往昔,乃至一段致损经历,这些都是可以传递给后世的历史信息。
王岚热爱工作,这是一份心无外物之美,这份美在修书人调配脱酸溶液的专注上,在用镊子细细择去补纸搭口的耐心中,在搅打的糨糊里,在修复完的书册上,在每一分每一秒对工作的全身心投入中。人们将这种倾注于物件塑造的专注称为匠心。
王岚访谈
让古籍焕发新生是使命
中国文化之美滋养心灵
王小柔:修复古籍的同时您也阅读了大量古籍,哪些书对您影响比较大?
王岚:2008年,我刚从采编中心到古籍保护部门,看到一本《大鸿飞天——常书鸿传》。常书鸿是第一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被誉为“敦煌的守护神”。他对文物的爱让我深受触动,榜样的力量让我始终对工作保持敬畏。日子一天天过去,寂寞在这里,乐趣也在这里。
王小柔:有一幅插图我印象很深,您守着一箱子碎纸,保洁阿姨在旁边等着,两人的内心戏都特别丰富,都希望对方赶紧走。这是真实状态吗?
王岚:那天整理出好几箱旧纸,散乱堆叠的样子倒是很像一种传统绘画形式:锦灰堆。这些旁人看来毫无价值的废纸,每一片都是修复师的心头宝,必须妥善保管,否则一个没看住,勤劳的保洁阿姨会连箱子一并端走。一箱子脆化的、泛黄的、残缺的旧纸以坦率、直观的表现力,诠释了岁月流逝的真实意境。我思忖,要是用这些残纸办一个展览,挂满一墙沧桑,是不是相当震撼呢?旧纸塞在角落里被遗忘得太久了,带有文字的纸张是珍贵的宝贝,不忍它们继续腐朽下去,工作之余抽空做清理小修,也权当揭补练习了。
王小柔:用凉水洗书好理解,为什么有些书还得用热水洗?
王岚:在传统纸张制作过程中,植物韧皮要经过长时间蒸煮,因而所制成的纸也具有不怕热水冲泡的特点。预备热水,在70℃—80℃之间。现在也有使用热水器的雾状喷淋花洒的,非常方便。热水滴落在干燥的纸面上,以攻城略地的态势迅速洇开,从一小块漫延到一大片,直到注满整个水槽,没过纸张。待水注入足够了,将导水的木棍横放在水槽中间,向两侧轻轻滚动,纸张和书页之间的空隙会产生气泡,随着圆木推动被赶至边缘、排出,最终使书页全部浸在水里。热气蒸腾中,水就是一味解药,纸上的尘土与污渍开始瓦解消弭,清水化作一池焦黄色,并散发出一股很浓郁的味道,那是古旧书上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潮湿、发霉的气息,让人想起常年封闭的地窖。用这种浸泡法,过水洗三遍,脏水倒出,连带时间的霉痕一同退场。从水中托生的纸,再次经水的洗礼获得新生。
王小柔:还是很向往古人“漫拢一卷闲暇,静坐晴窗诵读”的日子,除了古籍修复,您业余时间会做什么?
王岚:弹古琴、画国画、看展览、做手工。我把家里的茶帘拆了,按唐代宝相花草纹图经帙的样子做出来一个。书册的装具从早期的帙,到后来的函套、夹板的变化,如今,大约除了设计或送礼的需求,人们很少再专门为书籍定制护套,就连纸质书也受到了电子读物的强烈冲击。出于职业习惯,每逢逛古旧书市场或在古籍拍卖预展上看到带有书帙和函套的文献,我总要与书一同取来翻看。小心解开松散的系带,打开陈旧的蓝布盒、五彩的锦套……细细端详做工,触摸织物材料的质感。装具收存书籍,也收存着藏家对古老文献的珍爱之情。
(图片由王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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