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一

城市雕塑是一个老生常谈，但却常谈常新的话题。

作为一个本土原生概念，自1982年“城市雕塑”一词被正式提出，到今天的40多年里，中国城市雕塑便开启了繁荣发展之路，无论是在雕塑数量上、题材内容的丰富性上，还是在材料的广泛使用上、在社会功能的实现上，都有了不可同日而语的发展。城市雕塑在不同的时期以它自己的方式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时代的城市文化和精神，它与中国现代化、城市化发展相携相向，在保存记忆、表达情感、承载文化、宣传教化、彰显创造、体验审美、美化生活等方面发挥着巨大作用。

在大规模城市建设放缓的背景下，今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公共空间艺术创作都已经接近饱和，城市雕塑的实质内容和外部语境相较以往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方面，有越来越多的从业者开始使用“公共雕塑”来取代“城市雕塑”，更加强调今天城市雕塑在观念、手法、技术、类型上的新特点，让城市雕塑的外延更加广泛，指向更加明确。另一方面，在城市雕塑由增量发展转向存量发展的背景下，雕塑承担着城市更新的任务与职责，不仅包含通过改善城市空间的形态和功能，实现公共设施与居住环境的品质提升的内容，更承载了以艺术撬动社会文化与经济复兴的愿景。

《福海之云》，烟台

二

中国的城市雕塑发端于上海。20世纪20年代，随着越来越多的雕塑家从国外留学归来，中国雕塑家集中创作了一批城市雕塑作品，例如《孙中山像》《抗日阵亡将领王铭章将军》《一二八淞沪抗日将领纪念碑》等作品。这些作品记录了20世纪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开启了户外雕塑的新风气。抗战时期雕塑家们以炽热的爱国之心，带着雕塑刀投身到抗战和民族独立当中，梁竹亭、王子云、王临乙、刘开渠等老一辈雕塑家，都曾为抗战设计过纪念碑，表现抗日的爱国将领和英勇战士，反映人民群众渴望和平生活的理想。

1949年9月23日，北平国立艺专教师滑田友，给北平市建设局写信，建议在天安门广场建一座雕塑建筑组合的纪念碑。9月30日由周恩来总理提案，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了这一决议。人民英雄纪念碑建设历时九年，它凝聚了中华民族英勇不屈的奋斗精神，成为中国现代雕塑无法超越的巅峰。随后的首都十大建筑雕塑，以及全国各地的纪念碑、领袖像和人民塑像，奠定了中国雕塑“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美学特点。应当说，凝聚了中华民族精神的革命英雄人物主题雕塑是中国城市雕塑的重要主体，它们建构起了一个国家的民族形象、历史和时代记忆，也奠定了新中国雕塑的基本面貌。

1982年全国城市雕塑规划组成立，中国城市雕塑迎来繁荣发展。“全国城市雕塑规划组”和“全国城市雕塑艺术委员会”两个机构的出现，表明我国的城市雕塑已被纳入政府日常行政管理的范畴，城市雕塑工作有了一定的规范和保障。此后，各种各样的作品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了如《珠海渔女》《李大钊纪念像》《和平少女》《渡江胜利纪念碑》《五卅运动纪念碑》《九·一八残历》《起舞》《潮》《深圳人的一天》等面貌丰富的作品。其中的很多作品都成为了城市的名片，比如提起《五月的风》就令人想到青岛，提起《珠海渔女》就令人想到珠海，提起《橘子洲头毛泽东》就令人想到长沙。这个时期出现了一大批思想性、艺术性很高的作品，雕塑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深入地刻在公众的生活记忆里。

《珠海渔女》，珠海

进入新千年之后，中国城市雕塑的发展出现了新的推进。经过20余年的铺垫，建设城市雕塑已经成为许多城市的文化自觉。这其中雕塑公园的发展异军突起，对于如何解决以往城市雕塑中的旧疾沉疴、如何提高城市雕塑的质量起到了重要助力。以前的雕塑都是大型的、广场中心式的、威严的，雕塑公园内落成的雕塑是亲人的、成片的、面貌丰富的。雕塑从小众艺术开始向人民大众艺术过渡，它既解决了城市环境的美化问题，也解决了城市雕塑发展的困境，从另一条途径建构了城市性格。

一个典型案例是芜湖雕塑公园。该公园2011年开始建设，总面积300余亩。芜湖雕塑公园所在片区原本荒废已久，人都不敢来，通过十余年的努力，老百姓从不喜欢、不接受到离不开，今天的芜湖雕塑公园是最受当地百姓欢迎的地方。政府和专家联手合作办文化的方式，被称为“芜湖模式”，这种方式在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的，被称为中国经验。卓越的作品和持续的学术影响让芜湖雕塑公园跻身世界一流雕塑公园行列，也为芜湖市赢得“雕塑之城”的称号。芜湖的例子表明，这一类的户外雕塑聚集区，正在成为社会文化酝酿生发的中间场所，给人民群众的生活带来显著的提升，一种多领域、多层次、包容、现代的现代人居生态正在形成，这是艺术与生活诗意栖居的3.0时代。

《山神》，芜湖

三

就结果而言，中国城市雕塑建设的繁荣局面与发展速度之快在全世界是罕见的；它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对于城市发展起到的积极作用是需要肯定的。与此同时，城市雕塑又是一个复杂的领域，包含着艺术、传播、公共治理等多个层面的问题，因此，城市雕塑发展中的问题也同样突出。这集中表现为：存在一定数量格调不高、时代性不强、思想性不足、制作质量不好的作品；审美范式固化，本土化与地方特色不够鲜明，很多作品内容晦涩难懂，与公众文化隔阂较深；抄袭模仿问题仍然存在，有相当一批作品存在低劣模仿、抄袭等法律问题；存在追求大体量、大尺度的情况，或是高耗材、高耗能、投资巨大的情况，不利于城市雕塑可持续、健康发展；保养维护不善，与周边环境融合较差，很多曾是城市发展中“明珠”般的作品日后由于诸多原因成为了时代的眼泪；与架上雕塑之间存在分野，一部分从事当代雕塑创作的艺术家看不起城市雕塑创作，以不涉足城市雕塑为荣……

此外，建立、完善城市雕塑的建设、管理体制，是目前中国城市雕塑建设所亟待解决的问题。用什么机构、什么办法来管？行政管理还是行业管理？如何建设自己的行业标准与规范？诸如此类的问题不一而足。

城市雕塑是树立在公共空间的公共产品，人们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面对。有的城市具备做城市雕塑的条件，但是不敢做，因为没有标准，做了怕人编顺口溜、编段子。如何从艺术规律出发，确立城市雕塑的评价标准体系，以科学合理的标准面向公众开展城市雕塑的普及和教育，是决定中国城市雕塑未来发展的重要因素。

好的城市雕塑的标准是什么？应当如何去理解一件户外雕塑呢？

笔者根据多年的实践经验，提出了认知城市雕塑的五要素方法。具体而言，一件城市雕塑由五个基本要素组成：立意，是作品的源点，表达艺术家的观念与构思；风格，是作品的核心，展示艺术家的天赋与魅力；材料，是雕塑的载体，材料能最大限度地展示作品的意图；尺寸，决定作品的感染力，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不同的大小，彰显出不同的体量，带给观者的体验和冲击截然不同；环境，可谓作品的舞台，作品与环境的关系，是影响雕塑成功与否的最终环节。

无论在室内还是在户外，几乎所有雕塑作品都受这五个要素的影响。“五要素”的核心在于提供了一套通用标准，正面回应了一件城市雕塑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的问题。简而言之，一件好的户外雕塑要有好的想法，要选择合适的艺术语言与作品规模来表达，要考虑作品与环境的关系，还要有精良的制作。从五要素的角度来看，一件好的作品中会有不足的地方，一件不好的作品也肯定会有可取之处，这五个要素根据实际需求变化组合，能衍生出多种针对性极强的方法与策略。

《五月的风》，青岛

四

城市雕塑拥有独一无二的创造性、价值感、永恒性和空间感，它在社会发展和公共文化构建的过程具有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它能够提供高质量的传统赓续，高质量的文化供给，高质量的价值输出。它的最终的路径指向，是“艺术的创造，文化的生态引领与活态传承”。这个过程中，历史是根，文化是魂，而雕塑是脉；它起着重要的串联和输送作用。

40多年的发展表明，“城市雕塑”是一个活的概念，一个发展中的学科，它有自身的生成历史和发展逻辑。中国城市发展的未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城市雕塑也是如此。这些年如同人们不断反思城市化所带来的问题一样，人们也在反思城市雕塑建设过程中的各种问题。中国城市雕塑发展现状及未来所面临的生态问题，从某种角度上说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所面临的生态文明进程中出现的共同问题；放眼城市雕塑的未来，它将在反思纠错、调整创新的过程中，继续伴随中国城市化的进程。

当前，中国文化的全面复兴是时代强音，作为艺术“重工业”的雕塑，过去是中国城镇化的重要组成，未来更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组成。今天的城市雕塑，已然具有了不断拓展、创新，走向未来的可能。在新时代的背景与愿景下，我们需要继续深入探索雕塑介入城市空间的新模式，结合雕塑发展的新趋势与新特征，探索适用于本土发展的公共艺术路径，为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城市发展和文化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

《起舞》，铜陵

原标题：《中国雕塑学会会长曾成钢：城市为什么需要公共雕塑》

栏目主编：邵岭 文字编辑：范昕

来源：作者：曾成钢（中国雕塑学会会长，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