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献平
夕阳晖光浓烈,涂染整个天地,如此恢宏之中,一尊伎乐天以反弹琵琶的绝妙姿势,优雅、丰美地屹立。第一次到敦煌,秋天虽然干燥,但暮晚时刻的光焰仍旧雄浑,就像这一座古老之地的历史,看起来遗世独立,但富有强烈的精神穿透性与文化纵深感。那是二十多年前,敦煌于我而言还只是一个纯粹地理上的想象,抱着走遍甘肃的想法,从酒泉乘车而来。
沿途都是连绵的戈壁,除了少数的绿洲及其包藏的村镇,沙子和砾石是大地的主题,当然还有骆驼草、蓬棵、红柳等,构成了高天阔地的敦煌外围最深切的生机和风景。临近敦煌市区,澄碧的天空正在变灰,冠盖洁白的祁连山正在由下到上地自行镀金。正在此时,那尊反弹琵琶伎乐天雕塑陡然映入眼帘,我不由浑身一震,轻哦了一声。直到很多年后,我依旧清晰记得,自己当时那一声惊愕确定是从心底的共振腔发出的,千回百转间抵至咽喉的那一刻,变得异常灼热,眼泪汹涌而出……
是夜,无数的星星以清澈的光芒抚照着浩瀚戈壁,远处的三危山以亘古的沉默托举着大地的辽阔,鸣沙山连绵的沙丘仿若一群前赴后继的雕像,有序错列且充满动感,其中有归乡的诗人和军士,也有僧侣与使者;有满面风霜的归客,也有衣冠如铁的将军……当我翻看当地友人送的诸多资料时,一页页的敦煌便在纸上铺展开来,久远而雄阔。至此恍然,我来到的是一座文化与艺术的殿堂。
早上的敦煌到处明亮,车越过浩大的戈壁,朝阳由地平线向着蓝空攀缘,窗外的戈壁上流动着无数细沙。仰头看到敦煌二字的时候,心里蓦然升起一片澄明的蔚蓝境界,《汉书·地理志》言:“敦者,大也;煌者,盛也。”这大,是无极的,盛亦然。这大和盛,既是地理上的纵横千里、绵延无穷的壮阔,更是敦煌作为古丝绸之路咽喉所展现的吞吐八荒的包容气度。
细细凝视莫高窟,那一层层的粗砂,颗颗粒粒相互挤压,间或裸露的砾石使得整个崖面显得格外嶙峋,崖顶有天然形成的“屋檐”凸起,千百年来为下方的洞窟遮挡了流沙和雪雨。如此地质构造,古人究竟是如何建造洞窟的?又何以能在这里容纳人类最璀璨的文明结晶?凝视的那一刻,不由想起了很多人,张骞、班超、玄奘、岑参……以及千百年来与敦煌、与莫高窟有关的人们。
在漫长的丝路岁月里,青金石与丝绸交织成文明的光芒,而敦煌从来人来人往、货品流转,也从来文化延宕、文明碰撞。而莫高窟独立标高——四望皆是无际的戈壁,然而洞窟内却别有洞天:历代的画工以丹青为史笔,将人间烟火和信仰之光尽绘壁间,这层层叠叠的壁画,与每一个时代居住和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密切相关,又在一个寂寥之地构建了一种文明之光,那持续千年的代代接力式的开窟造像,是不同文化、文明的叠加、筛选、过滤、推送与传扬,更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明对话。
洞窟之内,斑驳的壁画历经沧桑,却依然流转着永恒的光芒。我一遍遍地问自己,这些跨越千年的色彩,究竟出自谁人之手?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让他们在这里悬身于幽暗的洞窟,以画笔和颜料,用超凡的写实精神与想象力,描绘出文明在变迁与碰撞之中的细枝末节和劲风巨浪?
每一根线条仿佛都在跃动,哪怕只是一点而过的眼珠和发丝,也似乎在说话,让人身临其境,灵魂震动。出了一眼洞窟,再到另一眼,之间的距离很短,却恍若穿越重重时空。洞窟外,明亮的日光下的莫高窟斑驳沧桑;洞窟内,容纳的是美不胜收的人类艺术创造。
直到此刻,我也才真正明白,那尊反弹琵琶雕塑的原型出自第112窟《西方净土变》中的《伎乐图》,其中的伎乐天舞姿充满活力,神态优雅,气度雍容,配以石绿、赭黄、铅白的敷彩,使得整幅壁画庄重而灵动,一眼千年。
我顿时怔在原地,耳边顿然如有天乐轻绕,金石鸣响。眼眶再一次湿润……等我再回身看,巨大的日光从崖顶扑了下来,我又兀自笑了,自己对自己说,难怪千百年来总是有那么多人一次次来到这里,甚至为之付出一生。
回到市区,我到书店买了几本画册,都是高清的莫高窟壁画,而且很全,暗自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想念敦煌了,就翻看这些画册。
2019年,当我再次去敦煌,在烈日的炙烤下登临阳关旧址怀想与凭吊,感叹于漫漫古道上的诸多英雄与传奇;也在落日的鸣沙山上一滑而下,诸多的沙子发出声响,整个月牙泉都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这次,我从敦煌夜市上带回了几尊雕塑,还有几幅临摹反弹琵琶伎乐天的画,将它们安放在书房一隅。多年后我每每思及敦煌,便一遍遍一页页地翻看那些从敦煌带回来的画册,恍然间,又想起丝绸之路上遥远的驼铃声、无际旷野之中倔强的绿洲,灯火灿烂之中的古城,以及摩肩接踵的身影。我也曾想象这样的场景:危崖长风、流沙中坚挺的骆驼草与红柳,寂寥的莫高窟里,有人依旧在悬空作画,他们神色虔诚,彩笔飞舞之间,原本空寂的墙壁上顷刻鼓乐声声,弦乐飘飘……每一个笔触仿佛都在呼吸,每一道纹样都散发着清澈的光芒。这光芒是莫高窟的、是敦煌的、是中国的,更是人类的;是雄浑的也是细腻的;是精美的也是宏大的;而每一束光芒都斑斓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