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胜

高铁呼啸着撕开夜衣，车窗外的田野飞一般被甩在身后。

马上就要到重庆北站了，身后的梁平，不知什么时候再来？刘娥看了看车窗外，一片漆黑。远处点亮夜空的烟花提醒着她，今天是2025年1月29日，正月初一，万家团圆的日子。

母亲，您的老家在哪里？

1 突闻喜讯

自除夕那天起，刘娥乘飞机、转高铁、坐班车、住旅社，从梁平区公安局刑侦支队到龙门派出所，又从龙门镇到拱桥村，几经辗转，精疲力竭。

到梁平已是第二天，所有的指向性信息都核对了，所有能找的关键人都问过了，结果都是“不认识”“不像”“不是”……

“舅舅，你们在哪里？我带着父母的遗愿来找你们了。”刘娥心中有说不尽的思念，那种思念，是一种必须达成使命的信念。可两天过去了，她始终未能偿愿。此时，手机突然震颤了，是唐云彪的来电：“找到了……”

她恨不得立马掉头返回，可高铁还在继续往前开。她又想找车赶回梁平，可此时已近午夜，哪还有跑长途的车？她强抑激动的心情，就近找了个旅馆住下，然后将好消息告诉了远在河南的弟弟和曾经托起她希望的人们。

原来，在刘娥离开拱桥村后，唐云彪仍没有放弃，拿着照片继续在村里走访。问着问着，一个中年男人说，刘娥的情况和自家相符……

2 寻亲执念

那晚，刘娥几乎一夜未眠。窗外的夜雨打在树叶上哗哗作响，像父母在对自己呓语。她躺在旅馆的床上，不时拿出母亲和自己小时候的合影来看，往事如昨。

母亲在刘娥8岁那年因病离世，弟妹三人全靠父亲养活。在成长的岁月里，父亲断续告诉她，母亲是四川梁平（今重庆市梁平区）人，老家叫拱桥乡，家里有外公外婆和几个舅舅。父亲还把母亲的身份证交给她保管，希望她长大后，能去梁平寻亲。

小学三年级时，刘娥给母亲的老家写了第一封信。信寄出后，她每天都巴望着回信。一年过去了，也没见来信。她不死心，又寄了一封出去，仍杳无音信。虽没收到只言片语，但寻亲的念头却在她小小的心田里播下种。一有机会，她就打听母亲的过往。

父亲有五个弟兄，他排行老二。1980年的一天，全家东拼西凑了少许钱款，在一个卖耗子药的人手中，买回一位17岁的姑娘。姑娘说四川话，只会写名字唐娟。权衡再三，爷爷决定让有初中文化的老二和她成亲。婚后，唐娟和丈夫过起了小日子，先后生了刘娥和弟弟妹妹。

正当刘娥和弟妹沉浸在幸福的童年时，年仅28岁的母亲却突患疾病去世，兄妹们的幸福瞬间坍塌。而受打击最大的还是父亲，他变得更加深沉少语，整天就知道干活，仿佛只有繁重的体力活，才能让他消解丧妻的悲痛。苦日子挨到五年前时，先是父亲患病去世，接着妹妹也生病离世。好端端的一个家，突然变得破碎不堪。

3 一线曙光

生活变得破碎不堪，可寻亲的愿望却像魔怔般附体，一有机会，迅速生发。

前几年，有空就看央视《等着我》栏目，成了刘娥打发时光的最好方法。她也在网上发寻亲启事，犹如当年寄出的信件般石沉大海。

转眼来到2024年，过往的破碎慢慢愈合。一日，弟弟给刘娥说，继续帮妈妈找老家吧。

她受到了鼓舞，又在抖音上发布了寻亲求助。爱心女士李芳主动联系她，分享了自己找到孩子的经验，还提供了重庆打拐民警樊劲松的电话。了解到刘娥的情况后，樊劲松将她的寻亲请求转交给梁平区公安局刑侦支队打拐办。打拐办工作人员王丽莎很热心，刘娥将母亲的身份证和自己保存的合影照片发了过去，然后就是耐心地等待。

等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漫长过。

刘娥掐指一数，母亲已离开梁平老家45年了。45年，16400多个日夜。她理解不了母亲当年是怎么忍受过来的，但她知道母亲心中一直思念着老家。不然，父亲临终前不会托付她寻找。

在耐心而又焦灼地等待中，王丽莎不断反馈寻找进展：找到拱桥乡了，不过现在叫拱桥村，属梁平区龙门镇管辖……找到几个关键人了，也许对寻亲有帮助……找到几个年龄相仿且姓唐的男性了，很可能是你的亲人……

刘娥再也压抑不住急盼的心情，趁着春节放假，从深圳直奔梁平。除夕的梁平，街上挂满红灯笼，到处流光溢彩，家家都在团圆。可刘娥却形单影只，她渴望尽快找到亲人。

4 遍访无音

除夕那天，王丽莎专门调了班，为的就是等候刘娥。见面后，王丽莎马上联系龙门派出所值班人员。心急的刘娥不愿耽搁时间，搭上班车直奔龙门镇。为节约时间，她在邻近的新盛镇上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准备连日寻找。

当天下午三点多，刘娥去了龙门派出所。值班所领导王金龙很热心，早已准备好资料，又安排协勤刘清全帮助寻亲。刘清全是老协勤，人熟、地熟、情况熟，知道拱桥村的前世今生。了解到刘娥的亲人姓唐后，亲自打电话问了一圈，没有结果。想到与拱桥村相邻的乐胜社区有不少人姓唐，马上联系了社区干部唐云彪，请他带路寻找。

刘娥告诉了唐云彪自己两个舅舅的名字，唐云彪问了好多熟人，都说不认识。他不甘心，又找来自己的大哥唐荣飞，开着车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询问。最终，他们找到三户疑似唐姓亲戚，可经仔细确认后，又一一否定了。

是自己提供的地址和名字有误，还是母亲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刘娥开始自我怀疑，甚至准备放弃。她留下了唐云彪的联系方式，拜托他继续帮忙寻找，然后又去了龙门派出所。王金龙再次打开户籍系统，帮她查找线索。做完这一切，已是大年初一的下午三点，她搭班车回了梁平城区。

刘娥实在舍不得离开母亲的故乡，她特意改签了最晚去重庆的高铁。但再多的情感滞留，终会被时间催促和分离。

5 血脉终连

初二一早，刘娥再次赶到拱桥村，唐云彪和那个中年男人已在一户唐姓人家等待了，那里早已围了好多人。

“我妈妈叫唐娟……”刘娥一股脑将母亲一家的信息都报了出来。

“我是你二舅妈，这是你大舅妈。”一位中年妇女亲热地拉着刘娥的手，挨个介绍。

“他是你姨妈家的儿子……”唐云彪向她介绍那位中年男子：“昨天就是问到他后，才找到你这些亲人的。算起来，我还是你堂舅呢。”

大舅妈指着堂屋里大舅的遗像说：“你们看，刘娥和她大舅多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亲戚们仔细打量后纷纷确认：“就是，特别是鼻子和嘴巴最像。”

“您和这个表弟更像。”唐荣飞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小伙子，让他站在刘娥身旁问：“还用做DNA吗？”“既然都这么像了，还用得着花那冤枉钱？”表弟牵着刘娥的手，自信满满地说：“表姐，你说是吧？”“用不着了。”大家笑哈哈地说。亲切、激动的心情澎湃在每个人心间，没有生疏，只有道不完的亲情、理不完的血脉。

很快，大舅妈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所有亲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在共同的回忆中，母亲远嫁的谜底终于揭开——1980年，刘娥当年17岁的母亲想出去见见世面。恰在此时，一个操外地口音卖耗子药的人，来到她面前。趁着外公外婆不在家，此人拐走了母亲。等家人们发现不见人时，哪里还找得到？

十年后，二舅长成了大小伙。他打听到姐姐远嫁到河南后，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就去找，两个月后空手返回。没过多久，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大舅、二舅只要有机会仍要寻找姐姐的下落。可惜，二舅在12年前意外去世，大舅也在5年前去世。剩下的亲戚对刘娥母亲的信息知之甚少，更无从找起，只得把寻亲的念头藏在心底，只盼出现奇迹。

为了等待这个奇迹，大舅是妈始终保存着一本破旧的户口本，上面有外公、外婆、两个舅舅和母亲的名字。“我怕户口本破了，亲人就再也团不了圆了。”大舅妈翻出户口本递给刘娥。

刘娥摩挲着户口本，上面的胶带粘了好几层。是呀，母亲离开老家已经45年了。为了今天的团圆，自己持续了35年帮母亲寻找老家，这一次，也用了28天。

“大舅是叫唐荣龙，二舅是叫唐荣豹吗？”忽然，她惊讶地指着户口本上的名字问。“哎呀，表姐，你还不知道，我们拱桥村的方言是‘云’和‘荣’发同一个音……”二舅家的小表妹笑着告诉她。瞬间，刘娥明白了，母亲当年不识字，又是说的方言，父亲误将两个舅舅的名字记成了唐云龙和唐云豹。

难怪当年写出去的信没人回，难怪问了那么多的人，都说不认识……

到现在，刘娥还忘不了那晚在大舅妈家做的梦：父亲母亲领着弟弟妹妹，一起来到了大舅、二舅的家里……

备注：刘娥及其亲人均为化名。

（作者系重庆报告文学学会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