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

父母在世时，端午节是一个想吃想回家的节日；父母走后，提到端午节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影子，已然成为怀念父母的纪念日。父亲离开已经五年，他最后一个端午节住在老家，是我陪他度过的。

2019年6月7日，端午节，小雨。一大早，我独自提着一袋粽子赶回老家跟父亲团圆。父亲早早守在路边，一见到我特别激动地迎上来。刚进屋，他又说特别想念母亲，希望我们能把母亲也从城里接回乡下来。彼时的父亲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让我们几个孩子又爱又恨。本来我们姐弟几人商量好的，把父母接到主城区，姐弟几人隔得近，随时可以来探望，大姐也愿意一面照顾小家一面照顾二老。母亲很开心，父亲也同意了，可是住了不到两年，父亲就闹着要回乡下，那时二位老人都重病缠身，几百公里的路程可不能随便折腾，于是大家就果断拒绝了父亲的要求，说是过年过节想回家了，身体状态允许时大家一起回家。没想到父亲嘴里答应却做了背离大家的事。就在那个端午前的一个月，他悄悄收拾了个人行李，独自坐车回了老家，他说再也不想离开老家了。父亲中途几次往返老家和城里都没说过这样的话。的确，在这一次独自回老家后，他就真的永远守在了那里。

父亲是患有前列腺癌的，两年了，只是大家都瞒着没告诉他，吃药时就说是因为以前的前列腺手术后遗症引起的不适。他逃回乡下后，几个儿女还没来得及去看他一次，一来隔得远，他和母亲相隔几百公里的距离，顾了母亲就顾不了他；二来也有些赌气，专门不去看他，就任他自己一个人在乡下折腾。大概父亲也没想到，曾经顶天立地的他，在失去孩子的悉心照顾后，身体很快就出了问题，双脚浮肿得厉害，连鞋都穿不进去。父亲似乎有强烈的不好预感，非常紧张，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和我一见面就委屈得像个孩子那样哭起来。

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儿，在病魔的连年摧残下已越显单薄。此时，肿胀的一双大脚，支撑着一副干瘦的身体，走路颤颤巍巍的。我不敢表露自己的情绪，只觉得心里像有一窝蚂蚁在分噬的疼痛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小时候他照顾我那样，一边紧紧牵着他的手，帮他抹去眼角的泪水，一边安慰他不用担心，马上陪他去医院。

无心思提端午过节的事情，我搀扶着父亲来到镇上的卫生院。还是不能让父亲知道患癌的真相，我扶他坐在走廊椅子上，再去跟门内医生商量拿药的事情。刚走到医生旁边，一个抬头，父亲已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正扶着办公桌边的玻璃格栏，静静地望着我。我赶紧用医生的笔在纸上写了“Ca”字样，然后才说拿点消肿止痛的药，那是个年轻的医生，立马心领神会地回答，专门让父亲听到：“我给你开点药，保证两天就可以消肿。”我微笑着望向父亲，父亲好像轻松了一点，也挤出一个微笑回答我。

天上仍飘着小雨，我喊了一个三轮车几分钟就回了家。父亲胃口不好，不想吃饭，我就只蒸了几个粽子，冲了一碗蛋白粉，父女俩劝来劝去终于把食物消灭干净，扑哧扑哧，我们一阵大笑，算是端午把该吃的粽子吃下了肚。

父亲服了药，午休了。我第一次和父亲躺在同一张大床上，躺在母亲的位置，我还牵着父亲的手。我们都很疲倦，可很默契地都不舍得睡去，天南地北地侃着聊着，从家里说到家外，从他的小时候说到我们几个孩子的小时候，父亲说了很多的话，聊得最多的还是母亲。每提到母亲，父亲的声音就会变得哽咽，每个字音里都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愧疚之情。父亲是很少有泪的人，我知道的父亲上一次哭泣也是因为母亲。那是母亲74岁春天因肝胆管结石引起高烧不退，住院两个多月后仍是神志不清，他不能去医院陪伴，在老家声泪俱下地哭了一场，那一次特别难过，他以为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就这么躺着，聊着，累了就闭着眼睛养一会儿神，然后接着聊。我摩挲着父亲干瘦而粗糙的大手，偶尔把它举到半空久久地端详，心里总是生疑，这怎会是父亲的手呢。父亲历来是大力士啊，手臂有发达的肌肉，肩挑背扛，手抡大锤，从来都不在话下的。而凝视眼前的手，手指严重变形，每根手指末端关节处齐齐扭向同一个方向，一张皱巴巴的黑皮包着嶙峋的骨头，被我紧紧握在手中，显不出半点生机，更没有力量感。我突然好害怕，害怕一松开，那分明的骨节就会四分五裂了去。我用另一只手举着手机，自拍了一张父女俩躺着的大头合影。清晰的照片里，父亲那消瘦的胡子拉碴的脸颊和潮湿的眼窝，我多年来都不忍直视。

几个小时后，雨停了，我牵着父亲缓缓坐起来。还好，那消肿药果然有效果，父亲可以轻松把脚塞进鞋里了，走起路来轻松了许多。我们走下楼，去田边摘了些豆角和蕹菜回来，父亲执意要和我一起做晚餐。他用电饭煲煮了饭，又耐心地淘洗蔬菜，我操起锅铲配合着他的节奏，炒了荤素搭配的两个菜。吃饭时，父亲带着慈祥的微笑，我们互相给对方夹菜，还说了端午安康的祝福语。当我说准备回城里的家时，父亲又开始难过起来。我知道，他想念母亲了，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一个人守着节日的夜晚，他真的又哽咽着提起母亲。

我没有再说回家的事。我和父亲，两个人，第一次，在老家度过了一个静寂的夜晚。

父亲在那个端午节后七个月离世了，不是因为疾病，还是因为母亲。节后，我们姐弟几人再度商量，父亲执拗地要留在乡下，只好把母亲也接回来，大姐跟着回到乡下照顾他们。痛惜的是母亲在回来两个月就意外去世，父亲再也无法原谅自己，每天不吃不眠，坐在母亲的坟头以泪洗面，没有熬到春节就追随母亲而去了。

那个端午节，2019年6月7日，下着小雨的端午节，也从此定格在了我记忆的深处，和父亲在一起的一天一夜，成为端午节的时光烙印，再也挥之不去了。

（作者单位：重庆市开州区汉丰第五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