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扬子晚报

东林党魁、文坛宗师、降清贰臣、反清志士……贴在钱谦益身上的标签实在太多。在他的文集中，有只存片言只语的前半生，有入清后惝恍迷离的隐语密码，而稗官野史中版本繁多的荒诞叙事，更是遮蔽了他的本来“面目”。

近日，《钱谦益年谱长编》出版，苏州图书馆研究馆员卿朝晖以13年的无尽追索，穷尽材料，从千余人物的文献中，搜罗剔爬，存真去伪，还原出了一个更为接近史实的钱谦益。

“水太冷”

流言下的钱氏刻板脸谱

“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这段文字出自《扫轨闲谈》。因“水太冷”这一微末细节导致“殉节”此等大事未遂的戏剧张力，让这段荒诞感十足的故事广为流传。

但它并不是真的。卿朝晖告诉记者，它的“原型”应是钱谦益门生顾苓为柳如是所写小传中的一段故事：当年南京城破，柳如是曾劝钱谦益殉节，但钱并未听从，柳如是欲跳水自尽，也被钱抱持。但到了清代中期，便衍变出“水太凉”这个版本。“细究之下，其实都不对，当年钱谦益没有时间回常熟，所以不会‘载酒尚湖’，更看不见西山。他当时身在南京，即便要投湖，也是玄武湖”。

卿朝晖很早就致力钱谦益的研究。在接触大量材料后，他发现，到乾隆以后，笔记小说对钱谦益个人事迹的记录，出现了一个再创作的过程，这导致他的八卦故事非常之多，“比如说，清兵来了要剃头，钱谦益就说我感觉这两天头皮痒得不得了，早就想把这死人头发剃一剃了。这个故事也流传甚广。”

为什么会这样？卿朝晖介绍说，清初，大家对钱谦益的评价还算比较客观。但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时候，苏州人沈德潜编纂了一部《国朝诗别裁集》，卷一第一人就是钱谦益，因为从文学史角度考虑，钱谦益是一代宗师，应该在卷首第一页。但书稿送呈乾隆帝御览时，却遭到乾隆帝痛批。最终钱诗被抹去，换成乾隆帝一位叔叔的诗作，书名也被改为《钦定国朝诗别裁集》。到乾隆三十四年，钱谦益被定性为“贰臣”，全国掀起一场清扫钱谦益的运动，禁毁钱谦益所有著作，连带他给别人写序的书，也遭禁毁。对钱谦益的评价从此完全负面。而有关钱谦益的诗文，要么不用，要么易名而用。

苏州人吴翌凤辑编《国朝诗》刻本，《外编》第一人为“彭撝”，且注释到：“字六吉，浙江常山人。”而观其诗作，全为钱谦益的作品。“彭，据传钱谦益一族是彭祖后人；撝谦二字，出自《易经》。”由此细节可以看出，吴翌凤是有意为钱谦益编造了“彭撝”这个名字。

降清之人甚多，乾隆为何特别讨厌钱谦益？“除了政治上的因素之外，更深层的考虑，是拿他作为一个反面典型，杀鸡儆猴，用以立威。”卿朝晖说，在钱谦益被乾隆御判为“贰臣”之后，关于钱谦益的“黑历史”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钱谦益的确降清，这无可争议。所以后人才会加以诟病，种种不实之词妄加其身。这是流言缠身的事实基础。史学家全祖望，对于忠烈遗民，总是不吝赞扬，对于失节臣子，总是揶揄讽刺。卿朝晖曾在编写《钱谦益年谱长编》时，将全祖望诗文中有关钱谦益的十余条记载全部抄录下来，皆是负面之词。

“全祖望给很多人都写了传记，他还给顾炎武写了神道碑，但事实上他都没见过顾炎武。他塑造了很多钱谦益的黑历史。”诸如钱肃乐、顾炎武等人在钱谦益降清前就鄙视他的为人；钱谦益与弟子谢三宾争夺柳如是，而成“贸首之仇”等等，均为不实之词。

在有关钱谦益的流言中，他被塑造成为一个不忠不义的小人形象，层累之下，遮蔽了钱谦益的本来面目。直到清末，因“驱除鞑虏”的政治需要，钱谦益的反清之举才被研究者勾勒出来，但无奈，清廷的官方定论影响过于深远，老百姓对钱谦益的形象的认定还是多在“水太凉”这一层面。

删削与隐语

他将自己藏在文字背后

“钱谦益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卿朝晖说，准确评价钱谦益，仅仅拂清流言、还原真相还远远不够。

卿朝晖指出，在《初学集》中，钱谦益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以前的诗文，几乎没有保留，“也就是说，钱谦益39岁前的面貌是缺失的”，这也为后世评价留下争议的空间。

钱谦益早年诗文，应该是他自己主动删削的。卿朝晖认为，这可能出于钱谦益的自我形象塑造。在考上举人之前，钱谦益仰慕复古派的王世贞，对王诗倒背如流。考上举人之后，结识了李流芳、程嘉燧等人，转学归有光的唐宋派，认同唐宋派的文学理论，于是对复古派加以反对。他也不认同竟陵派，尽管他与竟陵派领袖钟惺关系甚笃。后来却将竟陵之诗与西国之教、三峰之禅并列，称它们是亡国三大学术根基。同时，万历四十八年，也是钱谦益进入朝廷，从事政治活动，想有一番作为的时间，他有意识地删削诗文，既有政治上的考量，也是在主动与“后七子”、竟陵派划清界限。

为了还原钱谦益39岁前的面目，卿朝晖“靠死翻书”，把钱谦益交往的朋友，“只要他提到的”，都去将他的文集找来，一页页翻看，从而补充了大量的材料，让他的面貌逐渐清晰起来。

而《有学集》的情况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况。在这部创作于入清后的文集中，钱谦益用了大量的隐语密码，让人读来如坠五里云雾。这也影响了后人对他在入清后的行为的认知。

此次编著《钱谦益年谱长编》，卿朝晖发现其实有非常明显的证据证明钱谦益一直在暗中反清。他支持彭士望、姚士卓和南明联络，也给弟子出谋划策反清，写有楸枰三策。“在他的《有学集》中，有很多类似的事，只是没敢直接言明。”卿朝晖举例说，顺治八年（1651），钱谦益在扬州寺庙福缘庵写了一组诗，其中一首云：危楼切太空，尘壒俯冥蒙。度世香灯里，降魔应器中。上方三界在，八表一云同。铃铎人天语，如闻替戾风。

“铃铎人天语，如闻替戾风”，这个典故是很清楚的。《晋书》记载：刘曜率兵攻打洛阳，石勒想亲率大军抵抗，但遭到反对，石勒就去询问佛图澄：“此战能否胜利？”佛图澄答：“佛塔上的铃声已经告诉你了。”然后用羯语说道：“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大意就是“此次出征，必擒刘曜”。

刘曜是胡人。这句诗隐约有反清的意图。而在《有学集》卷二十三《彭达生晦农草序》中，钱谦益写道：越七年辛卯，遇达生于广陵僧舍……

卿朝晖据此查找彭士望（字达生）的文集，在上海图书馆馆藏《耻躬堂诗》抄本中，发现了钱谦益写这首诗当天的有关记录：那天，钱谦益和彭士望、茅山道士张仲符、钱塘姚志卓等人在一起。卿朝晖解释说，这几人都是反清复明的人。张仲符一直跟随郑成功，后蹈海而死；福缘庵本身就是反清的秘密据点，庵主德宗力主其事，后来有清朝官员，化装成义士投靠德宗，德宗反清之事才最终败露，德宗最后也瘐死狱中。

彭士望的诗，其中有一句“更有一老翁，破产图再光”，说的就是钱谦益。

清初，由于文字狱的风行，也导致钱谦益诗文集很多敏感词如“夷狄”“腥羶”等都被剜改，“我明”改为“前朝”，“心史”改为“新史”，严重遮蔽钱谦益的真实意图。

穿透历史迷雾

呈现钱谦益的矛盾与挣扎

在卿朝晖看来，钱谦益在政治上缺乏手段，但他又太想达成自己早年的理想，所以在巨大的时代变革中，才会张皇失措，做出种种荒诞之举。

钱谦益的两位老师顾宪成、高攀龙，都是东林党领袖，钱谦益作为东林党的后起之秀，在科举中又高中探花，所以当时他对自己的未来有很大的期望。但是在和魏党的斗争中，让他差点丢了性命，被迫赋闲在家。直到崇祯帝上台之后，扳倒魏忠贤，钱谦益觉得他的机会来了，他指使弟子瞿式耜赴京活动。但在被推举时，小人从中作梗，将他一件早年涉及的科场舞弊案旧事重提。最终，钱谦益被崇祯帝抛弃，失去进入内阁的机会。

崇祯帝煤山吊死之后，南明王朝建立，当时南明王朝有两个人选，一是福王，一是潞王。其中福王与崇祯帝关系更近。但因为东林党和老福王有过节，钱谦益转而支持潞王，直到为形势所迫，才投靠了福王。为了能够立足，他转而吹捧福王旗下的马士英和阮大铖。

在南明破灭之时，钱谦益已是礼部尚书。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殉节，一是投降。别无它途。而钱谦益最终选择了降清。这也是他形象被扭曲的转折点。

卿朝晖认为，钱谦益的形象是多重力量交织的产物，包含钱氏对自我形象的设计、政治高压下的文本篡改、层累的野史虚构，乃至后人的主观诠释与文献伪造等。研究钱谦益，需注重文献溯源与语境还原，如是方能穿透历史迷雾，逼近钱谦益在时代洪流中的矛盾与挣扎。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校对 胡妍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