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干
城里人是不怎么过端午节的。
城里的农历节日的氛围总是比乡下要淡很多。这“淡”是城市文明对农耕文明的遗忘,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春节大家都愿意回老家乡下过年,是因为那里年的气氛比城里的浓,人与人的联系紧,一大家人伙到一起,才有年的样子。
在里下河地区,端午的气氛依然很浓,汪曾祺先生在《端午的鸭蛋》里写到的那些民俗民风基本还在流传。有一年端午前夕,太太在怀柔红螺湖的路边看到了一丛茂密生长的艾草,兴奋地拔了三五棵带回家挂在门框上,这是老家的习俗,端午节要在门前挂上艾草。一直到冬天,这把艾草枯干了,依然挂在那里,像一蓬守望岁月钟表的锈油丝。
在北京过的端午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汪曾祺先生家过的。
1988年的端午节,好像是个星期天。那天上午,我坐着43路公交车去蒲黄榆的汪曾祺家。这一年我在文末经常有“写于43旅馆”的字样,有一次在南京一位朋友问我,你是不是住在一家用代号的保密旅馆?我说不是,是43路公交站在此,所以叫43旅馆。
43路公交车悠悠晃晃,一路到了蒲黄榆,我下车了,到了新华社宿舍,然后坐电梯到了12楼。敲门,汪先生夫妇已在恭候,刚坐下,汪先生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今天是端午节,在家乡要吃“五红”,我要去做“五红”。他起身去厨房忙碌午饭。起初我还有点不好意思,也起身准备去帮忙,汪夫人施松卿老师拉住我说,他一直这样,他喜欢做菜。别人买的菜拣的菜他用不惯。汪先生自己在文章里也说过,做菜就得从买菜开始,这才是一个完整的构思。
施松卿老师是印尼归国华侨,回国后读的又是西南联大英文系(汪先生在国文系),对国内的风俗民情所知甚少。她饶有兴趣地问我,为什么高邮人要吃“五红”?我说五个菜必须都是红颜色,据说是为了避邪,吃“五红”的习俗主要源于民间驱邪避毒的传统, 民间传说五月是“毒月”,端午时节蛇、蜈蚣、蝎子、壁虎、蜘蛛等“五毒”活跃,而红色在传统文化中象征阳气和吉祥,能震慑毒物。吃五种红色食物,如咸鸭蛋、苋菜、河虾、红萝卜、黄鳝等寓意以“五红”克“五毒”,高邮人吃五红是为了驱五毒、防五毒、克五毒。五红食物因地制宜,每家不一定相同,就地取材,看方便。
我们聊着,汪先生在厨房里“创作”,不一会“作品”完成了,几盘菜便上桌了。施松卿老师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地数起来,红萝卜,河北女作家前几天带来的红枣粽子,咸鸭蛋,红烧肉,她数来数去,只有四红,说:老头子,还少一红呢。汪先生灵机一动,将前一天做好的茶鸡蛋端出,说,这儿,昨天就准备了,第五红。我们都乐了。
汪先生打开一瓶绍兴加饭酒,说,现在有六红了,高邮讲究的人家要做十二红呢。施松卿老师告诉我,这瓶黄酒是前几天林斤澜先生托人送过来的,他们俩老酒鬼,好吃的好喝的总相互惦记着。
汪先生抿了一口黄酒,对我说,这个代替雄黄酒吧,我也喝了一口,味道醇厚浓郁。他问我,家乡端午节的风俗还浓吧?我说,城里主要吃“五红”“十二红”,乡村还是把端午节当着一个“节”过的,大多数人家还是要在门前挂艾草辟邪,孩子还是要挂蛋络子去上学的,富裕人家的孩子蛋络子要装两个蛋,一个鸡蛋,一个鸭蛋,不过您小时候用鸭蛋青壳装萤火虫的游戏,好像没人玩了。
接着,我很认真地向汪先生讨教一个问题:您在《端午的鸭蛋》里写到吃高邮鸭蛋,选择空头,筷子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这“吱”的一声是想象还是写实?汪先生又抿了一口黄酒,笑而不答。我恍然大悟,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记得《故乡的食物》(《端午的鸭蛋》是其中的一节)刚刚在《雨花》发表的时候,我就写了评论《美丽的梦,感伤的诗,文化的画》。诗无达诂,梦无达诂,画无达诂。后来我在《一往情深到高邮》的歌词“鸭蛋进口滋溜溜”化用了汪先生的意境。
餐桌上的鸭蛋是切开的,汪先生说,这北方的鸭蛋和高邮鸭蛋没法比,没有油,蛋白也不像高邮鸭蛋那样滋润。
汪先生想念故乡了,我想。
我打破沉默,说,下次我回高邮,带些咸鸭蛋来。汪先生说,咸鸭蛋食用周期短,放久了就变咸了,味道也差一些,不用带。又说:吃咸鸭蛋还是要到高邮去。
到高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