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记者 李照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陈荻雁
刘贵祥的后脑勺有一块疤痕,隐隐突起。外孙女胡静雅记得,自己幼年时趴在姥爷怀里玩耍时,总会好奇地摸摸这块疤。刘贵祥晚年时期,胡静雅为姥爷理发,剃刀推过,疤痕嵌在白色的发茬之中,若隐若现。
那是日本兵殴打留下的痕迹。1937年,日军攻入南京城,7岁的刘贵祥目睹了父亲与弟弟死于日军手中。年幼的他被送去大校场做苦工,做工期间,一个日本兵挥舞木棍,狠狠砸向他的后脑勺。
战争给他留下过极大创伤。家人回忆,生前刘贵祥看《南京!南京!》,泪流满面,他说真实的历史远比电影惨烈残酷。晚年时,为了避免情绪波动,他不再接受采访,很少参加纪念活动。
5月3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发布消息,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刘贵祥于2025年5月2日去世,享年95岁。
▲去年刘贵祥过94岁生日。受访者供图━━━━━
在尸体堆里凭借牙齿辨认父亲
1930年,刘贵祥出生在天津一个殷实的大家庭里。1935年,父亲刘鸿宾拖着一家老小来到南京投奔亲戚。刘鸿宾是习武之人,因为出色的身手,他很快被警备司令部选中,在丁家桥国民党部担任消防队队长。
那时候父亲刘鸿宾的月俸不错,刘贵祥因提前接受过私塾教育,转学到南京后很顺利被跳级录取。这原本是一个家庭迁徙异地并扎根的故事,却因为战争被完全摧毁了。
1937年,时局吃紧,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刘鸿宾原本可以随其西迁,考虑到还有一家老小,孩子普遍年幼,他选择了留守南京。
日军攻进南京城那天,刘贵祥一家躲在家里,为了应对日本兵纵火,父亲刘鸿宾在八仙桌上盖湿被子,一家人躲在桌下。当时全家住在五所村,附近民居都是连片草房,火势越来越猛,很快烧到了刘贵祥的家里,刘贵祥的小弟弟被烧伤。
情急之下,家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十几个日本兵端着枪把老百姓往村里的水塘赶,还在襁褓中的小弟弟本就被烧伤,一遇水很快就不行了。
当时,常年习武的刘鸿宾从火中抢救出家里祖传的鸳鸯宝剑,试图反抗日本兵,但冷兵器最终难敌火器,刘鸿宾被当场枪杀,倒在塘边的堤岸上。
和刘鸿宾一同被枪杀的还有同村多名青壮年男子,剩下的几乎都是老弱妇孺,整个村庄陷入混乱。刘贵祥的母亲裹着小脚,又患有白内障,全家没有拿主意的人,后来村里人组织起来集体逃难到下关的一个难民区。
在生前接受采访时,刘贵祥回忆,逃难路上到处都是尸体,他们住的难民区里有很多竹棚子、红十字旗帜,每天靠救济的稀饭度日。可即使是在难民区,也并不安全,日本兵时常进去抓人、拖妇女,有小女孩也被拉去强奸,有时这些暴行甚至就发生在墙边。
在下关难民区住了两个多月后,住在泥马巷的表哥来找刘贵祥,将他们带进城里,安置在升州路陡门桥的难民所里。
刘贵祥的大女儿刘志瑛告诉新京报记者,刘贵祥曾提起,他的小脚母亲带着自己去尸堆里找过父亲刘鸿宾的遗体。那时候尸体几乎腐烂了,无法辨认,味道很大,他们只能挨个扒开牙口看,刘鸿宾有一口整齐的小米牙,刘贵祥凭借这个特征找到了父亲的遗体,在附近草草掩埋。
不到10岁的刘贵祥成为家庭的经济来源,他被日本兵送往大校场机场做工,工钱是一斤米。在做工期间,一个日本兵用木棍狠狠砸向他的后脑勺,留下了一块终生疤痕。
刘贵祥从大校场逃了出来,他和妹妹被送进了孤儿院,十来岁的姐姐早早许配人家,整个家庭分崩离析。后来,妹妹也在孤儿院因病去世。接二连三的变故,刘贵祥几乎哭瞎了一只眼睛。
▲刘贵祥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他始终笔直地站着
胡静雅是被姥爷刘贵祥拉扯大的,童年记忆里,姥爷时常和她提起在孤儿院那段时光。孤儿院是军事化管理,刘贵祥被选为童子军,每个童子军会配备一根小棒子,外出时负责指挥交通,保护小朋友的安全。女生如果头上长虱子,会被剃光头发。最让刘贵祥痛苦抵触的是,孤儿院教授日语课,他恨透与日本有关的一切。
在巨大的时代阴影之下,孤儿院的体育课是刘贵祥唯一能感受到的童年快乐。“我姥爷荡秋千特别厉害,可以荡一个整圈。”胡静雅说,刘贵祥一度为此自豪。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未来的妻子也是围观荡秋千的小朋友中的一员,并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成年后经人介绍相识恋爱后,同龄的二人发现,他们经历过相似的苦难,有着共同的经历,最后走到了一起。
战后的日子,刘贵祥去木头厂当过学徒做木工。老板见他识文断字,教他做账,交给他九个店铺管账。木头厂倒闭后,他成为新街口老邮局的邮递员,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穿梭在南京市区的大街小巷。
再后来,刘贵祥入伍当兵。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他被整编到南京市公安局某派出所,后来又被整编入南化武警部队,1953年集体转业之后,刘贵祥留在南化化工建材厂,成为一名供销计划员。
大女儿刘志瑛回忆,父亲刘贵祥一年到头都在全国各地出差。“偶尔一个调令,就要从东北一路南下广州,在火车上一层层脱掉棉袄外套,到广州就只剩下短袖。”每当刘贵祥出差归来,就是孩子们最雀跃的时刻,父亲带回天南海北的土特产,有时候是山东的煎饼,有时候是南方的水果。
刘贵祥总是很忙,通宵工作为了提神,他养成了烟不离手的习惯,一晚上就可以抽完一两包烟。1972年,他的肺部被查出一个空洞,已经钙化,到了不得不动手术的程度。
那次手术几乎切开了刘贵祥半个胸腔,拿掉了两根肋骨,缝了十几大针。刘志瑛说,很多人动完手术后,因为疼痛容易佝偻驼背,而当过兵的刘贵祥无法接受自己七扭八歪的体态,在术后他坚持军人之姿挺直腰背,哪怕疼得满头大汗,刘贵祥从不哼唧一声。
这种“直”不仅体现在体态上,也体现在性格里。“我父亲性格特别耿直,他总说自己问心无愧,面对任何事情,不会突破自己的底线。”刘志瑛说,父亲的性格得罪了一些人,“都说搞供销的发家致富啊很花心啊,有调查组去查他个人作风,什么都没查到。”
刘贵祥始终笔直挺拔地站着,直到1978年,妻子突发脑出血去世,这几乎击垮了他。刘志瑛回忆,父母感情恩爱,母亲的骤然离世,让刘贵祥一夜之间白了头,此后几十年他未再婚,独自抚养四个孩子,为丈母娘送终。也是从那时候起,十几岁的长女刘志瑛早早当家,承担起帮助父亲照顾家中弟妹的家庭责任。
▲刘贵祥的书房,笔记本电脑仍然放在桌上,生前他每天都会上网。新京报李照 摄━━━━━
日本不都是坏人,坏的是日本军国主义
晚年的刘贵祥与大女儿刘志瑛生活在一起,名义上是女儿照顾父亲,但刘志瑛说,父亲生活完全能自理,反倒自己像是被照顾的一方。
九十多岁的刘贵祥保留着部队的自律习惯,他每天六七点早早起床,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做好早饭等女儿起床,洗过晒干的衣服他会按照颜色和季节收纳整理,就连他的摄影集邮爱好,都透着一丝不苟。
在家人心中,刘贵祥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年轻时他买了一台红梅相机,还把一个房间改装成暗房,用来冲洗照片。家里有一本珍藏的相册,收纳了刘贵祥从童年起不同时期与家人的黑白照片,整理得十分细心考究。
胡静雅从柜子里端出刘贵祥的“宝贝”,不同材质的毛主席像章,每一个都是刘贵祥亲手用透明胶粘贴固定,他收纳了几大盒。
刘贵祥的晚年生活平静且幸福,可胡静雅还是能感受到,战争给姥爷带来了严重的创伤后遗症。她记得多年之前,带姥爷去看电影《南京!南京!》,刘贵祥泪流满面,喃喃说真实的历史远比电影惨烈残酷。他永远无法忘记武定门的尸臭味儿,那时他距离那些层层叠叠的尸体不过百米远。
每当回忆这些往事,刘贵祥的情绪都很难平复,年过九旬后他不再接受采访,也几乎没有参加过纪念活动,曾经有一次赴日的反战宣传活动邀请他,刘贵祥也拒绝了,他情绪激动地说,“我宁可去驯狗,也不会训他们(日本人)!”
几年前,重孙女去日本旅行,回国后受到同学的嘲笑,委屈的重孙女找到刘贵祥倾诉,刘贵祥搂着她,语重心长地宽慰她,“日本不都是坏人,坏的是日本军国主义。”
胡静雅如今是一名教师,她经常在课堂上讲述姥爷的故事,勉励下一代不忘历史。2023年,胡静雅成为第二批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传承人,接过证书的她像接过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所有人都清楚,随着登记在册的幸存者逐渐凋零,讲述历史的接力棒交到了他们手中。
只是,胡静雅和家人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5月2日那天中午,胡静雅的丈夫还和姥爷打过电话,电话那头刘贵祥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不错。到了下午,刘贵祥感觉到了不适,刘志瑛为他测血氧,发现下降得厉害,立刻拨打了120。
救护车的医务人员上门时,刘贵祥意识清醒,行动自如,在家上完厕所后,他嘱咐女儿带上速效救心丸和平时爱吃的奶疙瘩——那时,他还以为只是一次平常的住院。
然而到医院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轻轻捏了捏重孙女的手,似作道别,然后,心电监护仪回落成一条直线。
刘贵祥去世后半个月,家里仍然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好像他从未离开。阳台上有他栽种的花草,客厅里停放着他的电动轮椅。书房是刘贵祥一天之中最常待的空间,书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笔架上悬挂着几支毛笔,书柜上是与重孙女的合影相框。他喜欢在电脑上玩纸牌游戏,写写毛笔字,以及仔细地记录自己的血压和天气预报。
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刘志瑛有时候感到恍惚。以往她回到家里都会喊一声“爸,我回来了”。年过七旬白发苍苍的刘志瑛觉得,父亲在的时候,自己无论多大年纪都好像还是孩子,可现在,书房里再也没有了父亲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