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辽宁日报

俞晓群

清人读书笔记传世很多，名篇也多，如《池北偶谈》《簷曝杂记》《阅世编》《郎潜纪闻》等。回看我对此类书的阅读，多以中华书局“历代史料笔记丛刊”为基础，还有上古、中州、岳麓等诸家版本，好看的书确实不少。至于哪本笔记最让我难忘呢？应该是陈其元《庸闲斋笔记》。难忘什么？不仅在知识，更在对所谓“旧家文化”多一些了解与认识。

说来我喜爱此书颇为偶然。最初是在几十年前我为某报纸写专栏文章时，见到有人援引《庸闲斋笔记》中文章《红楼梦之贻祸》，便在旧书网上买来一册二手书翻看。扉页上有“前任藏主”的藏书章，钤印字迹模糊，好像是“大庆物资供应学校图书馆藏书”。此册书为中华书局1989年4月初版，杨璐点校，印装简单，书页纸张泛黄，字体又小，字迹不大清晰，随着年龄增长，我阅读时渐渐有些吃力。以往我买此类急用的旧书不看品相，用过之后，通常会将其另置一处或送他人，大多不会留存。这一次却始终舍不得丢掉，是什么原因呢？最初是读到俞樾为此书所作的序文，短短一页文字，他的序文指向不仅在评价陈其元其人其书，更在述说自古以来，所谓旧家、世臣、旧族文化，对于一个国家或族群的意义，以及对于个中人物的影响，读后大为感慨。再循着俞樾序文的思路追寻下去，翻阅陈其元的文章，竟然为书中的故事吸引，一读再读，不愿放下。

先说陈其元（1811年—1881年），字子庄，晚号庸闲老人，出身“海宁陈氏”。点校者杨璐在《庸闲斋笔记》前言中记道：“陈氏一门，是东南的名门望族，由明季至清咸同间，举贡进士二百多人，官至宰相三人，尚书、侍郎、巡抚、布政十一人，其中名臣、学者甚多。自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之后，礼部尚书陈诜、文渊阁大学士陈士倌、陈元龙，衣冠鹊起，位极人臣。康熙、乾隆帝，都曾驻跸陈家，弘历并改陈氏隅园为安澜园。”另外《满清外史》有记，世间妄言弘历本是海宁陈氏子，足见陈氏与皇室关系之密切。陈其元祖父为安徽太平府知府陈万森，父亲为福建同安县知县陈鳌。陈其元是俞樾之舅姚光晋高足弟子，他虽然十五次为诸生试皆名落孙山，却早负文誉，与名臣学者如左宗棠、李鸿章、丁日昌、俞樾、林则徐等多有交往。后进阶知府，加秩道员。晚年告老乞归后，侨居桐乡，享年七十岁，左宗棠为他撰写墓志。陈其元平生著述有《日本近事纪》列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帙，还有《庸闲斋笔记》。陈其元写作原则，如《庸闲斋笔记》自序中所言：“隐恶扬善，事征诸实，不敢为荒唐谬悠之谭，如《碧云騢琐缀录》之诬诋明贤。庶几欧阳文忠《归田录》所言：以唐李肇为法，而少异者，不记人之过恶。君子之用心当如是也。”

再说《庸闲斋笔记》中俞樾的序文，他是如何看待家族对于国家及个人影响的呢？俞氏写道：“春秋于隐、桓间，书家父、凡伯、仍叔之子，盖皆大雅旧人，见故家遗俗犹存也。孟子亦称：故国不在乔木，而在世臣。三代以下，如晋之王、谢，唐之崔、卢，皆以衣冠旧族为时所重。求之我朝，若海宁陈氏，其亦所谓名宗望姓、鼎族高门者乎？”此段文字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俞樾引孟子的话“故国不在乔木，而在世臣”，原文见于《孟子·梁惠王》：“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宋苏轼亦有诗《韩康公挽词三首》云：“故国非乔木，兴王有世臣。”二是俞樾将陈其元的家族“海宁陈氏”，归于历朝历代“名宗望姓、鼎族高门”序列，进而提到陈其元“出方雅之族，兼文学、政事之才。同治初，受知于左季高相国，疏荐于朝，筮仕吴中。曾文正公、李少荃相国皆器重之。历宰大县，所至有声，论者至比之陆清献。”又说这部《庸闲斋笔记》可与宋代范仲淹元孙范公偁所著《过庭录》媲美。继而叹道：“读是书者，当叹王氏青箱具有家学，丛谈琐语亦见典型，固与寒门素族殊也。”根据以上两点，品味旧家子弟的秉性特征，古训凿凿，自有道理，不可无视，这也是让我看重此书的主因之一。

我读《庸闲斋笔记》用时零零散散，选文有章无序，却以择取陈氏家世家风种种故事为乐趣。例如：

其一陈家原本出于渤海高氏，后来为何改姓陈呢？且说明初时先祖高谅游学到海宁，在一座赵家桥上小憩，不慎落入水中，被一位以卖豆腐为生的陈公救上岸来。陈公无子，只有一女，他询问高谅家世，即将女儿嫁给高谅，并且以陈氏家业相托。后来高谅后人改为陈姓，继承了陈氏家族的豆腐产业。

其二接续上述故事，高谅后人改为陈姓后，从第二代起，即有家人登科者。此后历经三百余年、十三世，登科者二百数十人。一个豆腐作坊之家，一跃成为名门望族。原因何在呢？《庸闲斋笔记》记道：陈氏二世祖先去世，“初葬时，植檀树一株于墓上，堪舆家称为海宁陈氏‘檀树坟’。圣祖仁宗南巡时，闻其异，曾驻跸观焉。”当然还有更为传奇的故事，亦见《庸闲斋笔记》：“业腐者起必以戊夜，一日者，于门隙见双灯野外来，潜出窥之，则一儒衣冠者，一道士也。道士指公室旁一地曰：‘此穴最吉，葬之子孙位极人臣，有一石八斗芝麻官数。’儒冠者曰：‘以何为验？’曰：‘以鸡卵二枚坎其中，明日此时，鸡子出矣。’乃于怀中取卵埋之而去。次日公起磨腐，忽忆前事，往探其处，则闯然二鸡雏也。正骇异间，又见双灯遥遥至，雏已出壳，不能埋，急于室中取卵易之，而屏息以伺。二人者至，搰之，则仍卵也。儒冠者咎其言不讐，道士迟疑良久，曰：‘或气运尚未至耶？’遂去不复返。”后来陈家人就将先人的骨瓮埋在道士所指之处，又植上一株檀树，才有了前述“檀树坟”的故事。

其三《庸闲斋笔记》卷一记载，陈其元曾叔祖陈渼善医，他与相国和珅有过交往：“曾叔祖苑青公讳渼，精绘事，亦善医。官礼部时，和相国珅召之令视疾，公咨于座主韩城王文端相国，相国曰：‘此奸臣，尔去必药杀之！否则后不必见我！’公遂谢不往，和衔之。时已保送御史矣，乃出为鞏昌知府，继又以失红本事贬官知州。”

其四《庸闲斋笔记》卷一记载，陈其元六世从祖陈元龙早年生活，以及参加科考时留下的传奇故事：“六世从祖文简公，生而奇异，三四岁时，每于梦中，一闻梵呗声，必惊起合掌蚨坐。母夫人知其有自来也，扶之曰：‘儿既生我家，当从事圣贤之学，此佛氏之教，不足循也。’公从听已，即卧，从此闻经呗声不复作矣。比长，博极群书，以贡入成均，旋中京兆试，文名藉甚，上达宸聪。己未科会试，适妇翁长洲宋文恪公充总裁官，公以嫌不与试。是日圣祖临朝，阅礼部奏回避事，指公名以询廷臣，群臣以宋系陈妇翁对，上曰：‘翁婿何回避之有？可趣令入试。’时日已届亭午，闱中将放饭矣，忽闻鼓启门，奉旨特送举人陈元龙一名进场。然公仍以嫌被屏。乙丑科会试中式，总裁以十卷进呈，公卷列第十，上拔置第二。殿试，上复亲擢为一甲二人，赐进士及第。非常旷典，为从古所未有也。”

其五《庸闲斋笔记》中《科第世家》记载：“观察为余言：同乡林氏科甲鼎盛，有‘一科四进士；三代五尚书’之联，自谓不及。余谓：‘我家雍、乾之际，楹联亦有“一门三宰相；四世五尚书”二语，似尚足为奇。’如近时吴门潘文恭相国，状元及第；其弟世璜及孙祖廕，皆以探花及第。此外登进士入词林者，指不胜屈。合肥李相国为题其门曰：‘状元宰辅祖孙父子伯姪兄弟翰林之家。’则极当代科名之盛，亦见寿考作人之雅化也。”

以上讲述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记载家事五则，令人称奇。再者我读古人笔记有一个习惯，即每详读一篇文章，总会用铅笔在目录处做一标注。归纳起来，我之标记题目多以猎奇为主，如没而为神、前世事、扬州烈女、鬼神报应之灵、曾文正为巨蟒转生、饮食不可过饱、贾岛墓、古人转世、自称其弟为令弟、迷信生肖笑柄、前定数、说梦、孟子之子、长寿术、鉴别书画真伪之不易、谐语、禽兽亦通灵性、滑稽诗、杨遇春逸事等，文字间旧家子弟之大雅遗风，处处可见。比如《自称其弟为令弟》写道，陈其元为校官时，一次诸生来见，有人自称其弟为“令弟”，众皆嘲笑。陈其元解嘲说：“古人自称弟者，本有‘令’字，诸君特未留意耳。”接着背诵谢灵运《酬从弟惠连诗》云：“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杜少陵《送弟韶诗》云：“令弟尚为苍水使，名家莫出杜陵人。”李欣《答从弟异卿诗》云：“吾家令弟才不羁，五言破的人共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