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光明日报
色彩是艺术审美和创造的第一要素,具有直接影响灵魂的力量。歌德说:“一切事物都是互相依存的,就连一条颜色规律也可以用来研究希腊悲剧。”(《歌德谈话录》)唐诗的世界是一个丰富博大、缤纷绚烂的世界,不仅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高峰,即使放在世界艺术史上的黄金时代亦毫不逊色,其中色彩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视。
光色的巧妙使用
色彩是光的产物,有光就有色。光色的变化不仅奇妙,而且能够酝酿和营造特定的抒情氛围,构筑画面之美,引发读者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其中,月色是最常见也是最奇妙的天然调色师,在唐诗中造就了无数美不胜收的图画。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全诗紧扣诗题春、江、花、月、夜写来,而又以月亮及其迷离闪耀的光色照射下的景物变化为主:春江潮涨,江海不辨,明月冉冉,光照万里;江绕芳甸,月光照射下的花朵明丽如雪珠;静谧的月光如霜,映得水边平地上的白沙如霜覆盖,一片皎洁。整首诗画面皎洁纯净,奇光异彩纷呈,由此触发了诗人关于宇宙无穷、自然恒久、个体生命有限的深沉思索。诗人将终极询问置于涌动的春江之上、明月之下加以观照,虽有忧伤却不颓唐,反倒给人以时不我待的警醒和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钟惺《唐诗归》评说:“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月亮属于受光体,不能自行发光,却可以通过直射、反射、折射、映射(照射、映照)、透射(光线穿过孔洞或缝隙照射)等,带来景物明暗的微妙变化,造就自然奇观,形成绘画般的光色之美。再如李白《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拟古》:“融融白玉辉,映我青蛾眉。宝镜似空水,落花如风吹。”“白玉盘”的扣之有声、“宝镜”的空明如水,是“诗仙”心中的月亮。月光如水而泻,临空而下,仿佛有声,这是视觉与听觉的连通。
多种色彩的和谐统一
瓦西里·康定斯基说:“很明显,色彩和谐统一的关键最终在于对人类心灵有目的的启示激发;这是内在需要的指导原则之一。”(《论艺术的精神》)多种色彩的和谐统一可以展现,可以激发诗人对美的欣赏和创造。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运用多种色彩的对比映衬表现动人心魄的自然景色之美:“远烟空翠时明灭,白鸥历乱长飞雪。红泥亭子赤阑干,碧流环转青锦湍。”历乱,烂漫。青锦,青色的锦缎,喻青苔。又,《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二首》其二:“片石寒青锦,疏杨挂绿丝。”诗人目光敏锐,捕捉丰富的色彩:“空翠”“白鸥”“飞雪”“红泥”“赤阑干”“碧流”“青锦”,通过相邻色(青、绿)调和、冷暖色(红、碧)对比和互补,描绘出一幅充满动感的五彩斑斓的自然图景。又如杜牧《齐安郡后池绝句》:“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红衣,比喻红色的羽毛。菱叶露出水面,浮萍漂在绿锦般的池水中;蔷薇花艳,夏莺婉转啼鸣;蒙蒙细雨中,一对鸳鸯展示着自己迷人的红色羽毛,一幅生机勃勃的夏日图景就此诞生。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宋人蒋捷的《贺新郎·秋晓》:“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天色微明,薄淡迷蒙的月光连篱笆的影子也映照不出来,篱笆上的牵牛花也只开了几朵青色的小花,是那挂在枝头上的红枣让人眼前一亮,为清淡的画面增添了几分暖色,秋意顿时显得浓郁了。
方薰《山静居画论》卷上说:“设色不以深浅为难,难于彩色相和。和则神气生动,否则形迹宛然,画无生气。”相和,就是各种颜色的和谐统一。调和颜色不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创作者可以依据不同情况做出灵活的改变,这样会为画面带来神采和无限生机。唐诗在这方面表现得非常出色。
色彩的指代
色彩虽然是光的产物,却可以以虚指实,以虚带实,如以“红”指代花、以“绿”指代叶子,如“绿肥红瘦”。不仅如此,“红”也可以指代叶子,如“碎红”,散碎的红色,多指深秋的霜林落叶或枫叶。顾在镕《题光福上方塔》:“烟凝远岫列寒翠,霜染疏林堕碎红。”寒翠,指常绿树木在寒天的翠色。翁洮《秋》:“云闲日月浮虚白,木落山川叠碎红。”虚白,洁白,皎洁。李咸用《秋晚》:“柳叶飘干翠,枫枝撼碎红。”干翠,指干枯却依然保持着绿色的叶子。“虚白”“干翠”与“碎红”相对,属于冷暖色互补,有鲜明的图画之美。
再如“寒碧”“冷碧”,“寒”“冷”为触觉,“碧”为视觉,触觉通于视觉,意蕴丰富,引人联想,指代性强。或指代寒凉的碧空,陆龟蒙《吴俞儿舞歌·剑俞》:“北斗离离在寒碧。”或指代清冷的井水、泉水、溪水、潭水、湖水,曹松《观山寺僧穿井》:“云僧凿山井,寒碧在中庭。”中庭,庭院之中。詹琲《雨后溪边见早梅》:“老干疏枝浸寒碧,浅香孤韵带微霜。”或指代青碧的山峦,贯休《将入匡山别芳昼二公二首》其一描写的是烟云笼罩下的庐山之美:“喷岚堆黛塞寒碧,窗前古雪如白石。”岚,山间的雾气。古雪,经久未化的积雪。白居易《龙昌寺荷池》:“冷碧新秋水,残红半破莲。”以“冷碧”形容秋水。王毂《吹笙引》:“旖旎香风绕指生,千声妙尽神仙曲。曲终满席悄无语,巫山冷碧愁云雨。”以“巫山冷碧”形容音乐的高妙,充满了欣赏者的主观感受。贯休《上孙使君》:“昂藏海峤鹤,冷碧仙庭桧。”昂藏,仪表不凡貌。海峤,海边山岭。以“冷碧”形容生长在仙境中的冷峻挺拔的桧树。齐己《浣口泊舟晓望天柱峰》:“冷碧无云点,危棱有瀑悬。”以“冷碧”指碧空。庄南杰《阳春曲》:“沙鸥白羽剪晴碧,野桃红艳烧春空。”“剪”状飞行之迅疾;“烧”状野桃之色艳红如火。温庭筠《郭处士击瓯歌》:“晴碧烟滋重叠山,罗屏半掩桃花月。”皆以“晴碧”指湛蓝的天空。黄滔《马嵬》:“锦江晴碧剑锋奇,合有千年降圣时。”则以“晴碧”指清澈的江水。
色彩的象征
要使用色彩,就得赋予色彩以意义。丰富的象征性是色彩的重要特性之一,即用具体事物表现某些抽象意义,以此唤起读者丰富的审美联想。白色、黑色处在光的两极,蕴含丰富,在诗歌艺术中表现空间巨大。白色象征光明、洁净、纤尘不染,如未经染色的素绢、晶莹剔透的白玉、皎洁的冰雪,冰心玉壶、冰壶秋水、冰壶秋月因此常用以称许人格节操。李白《赠清漳明府侄聿》:“白玉壶冰水,壶中见底清。清光洞毫发,皎洁照群情。”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一:“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杨巨源《酬崔博士》:“青松树杪三千鹤,白玉壶中一片冰。”因为洁白,所以容易被污染。韦应物《感事》:“霜雪皎素丝,何意坠墨池。青苍犹可濯,黑色不可移。”青苍,深青色,诗人感慨洁白明亮如霜雪的素丝怎么就坠入了漆黑的墨池之中?如果是青苍色还可以洗濯,一旦染为黑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了。
红色是热烈的又是哀痛悲伤的,唐人常以“红泪”象征伤痛。红泪,犹血泪。白居易《离别难》:“不觉别时红泪尽,归来无泪可沾巾。”写离别带来的极度伤痛。汪遵《斑竹祠》:“因凭直节流红泪,图得千秋见血痕。”写舜帝去世后,娥皇、女英二妃泪洒斑竹、哀伤深重。色彩的象征意义虽然是审美主体观赋予的,但也会随着时代、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元稹《行宫》最能体现这种转变,而且不露声色:“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安史之乱”爆发,唐王朝随即进入动荡衰颓期,热烈飞动的红色一变而为“寂寞红”,再映衬以被幽禁多年的“白头宫女”,象征一个辉煌的时代业已结束。《而庵说唐诗》:“玄宗旧事出于白发宫人之口,白发宫人又坐宫花乱红之中,行宫真不堪回首矣。”寂寞苍凉的红色也是宫人心境及遭遇的外化。
格罗塞说:“诗歌是为达到一种审美目的,而用有效的审美形式来表示内心或外界现象的语言的表现。”(《艺术的起源》)毫无疑问,色彩是诗歌最有效的“审美形式”之一。乔治·桑塔耶纳认为,艺术形式差不多是美的同义语,是肉眼可见的。“然而,形式的效果是构造性想象之产物,在这之前先有色彩的效果。”(《美感》)色彩的使用,使唐人如画家一样有了属于自己的调色板,只要表达需要,什么样的颜色都可以调配出来。
(作者:高建新,系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下一篇:浦口区文化馆打造美育新地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