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光明日报
籍贯是近代才有的名词,籍与贯是有些不同的。籍是役籍,指家庭所承担的徭役种类,如民、商、军、乐等籍别。贯是乡贯,指世代居住的地方。籍不可随意更改,而贯址是可以变化的。今天所说的籍贯已偏于乡贯之意,指一个人的出生地或世居地,即通常说的哪里人。唐人籍贯是研究唐代文化的重要数据之一。毛汉光《中古社会史论》第八篇中即从唐代士族籍贯的迁徙转换中总结出地方势力转移轨迹,从迁徙指向政治中心得出士族中央化结论;陈尚君《唐诗人占籍考》、戴伟华《唐代文士占籍考》展示出唐代文人籍贯的地理分布,有助于理解唐代文学现象和内在规律。然而两《唐书》等传世文献在言及唐代文人籍贯时多是就郡望而言,如柳宗元为河东人,温庭筠为太原人,事实上二人大概率已占籍长安。籍贯若不准确,在此基础上的统计分析便会偏颇。作为详细记载个人行迹的唐代墓志,虽不免有以望代贯的做法,但因大多记有乡邑、族出、迁徙地、卒葬地等资料,从中可以更好地分析出志主的籍贯所在。
唐人墓志中多以郡望代籍贯。郡望包含行政区划与门阀士族,概指某一地域内的名门望族,是血缘关系在地域上的投影。郡望起源于魏晋门阀制度,是等级制度的产物,体现了门第阀阅之差。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郡望》称:“自魏晋以门第取士,单寒之家,屏弃不齿,而士大夫始以郡望自矜。”至唐代士家大族形成五家七姓,五家以望族为人仰望,极少和其他姓氏通婚往来。王士祯《池北偶谈》云:“唐人好标族望,如王则太原,郑则荥阳,李则陇西、赞皇、杜则京兆,姚则吴兴,张则清河,崔则博陵之类,虽传志之文亦然,迄今考之,竟不知为何郡县人。”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中曾对十家十三姓大族迁徙新贯做过统计,以清河崔氏七房为例,结果显示清河七著房支皆迁入河南府,但所涉七房碑志材料中,或如《崔杰墓志》所载为清河人,或如《崔孝昌墓志》所载为清河东武城人,仍俱以清河人自称。唐人喜言郡望不仅见于墓志内容,甚至在志题中亦用郡望标识,如《唐故乡贡进士陇西李府君(轂)墓志铭》《唐故文安郡清菀县主簿清河崔府君(晟)墓志》等。题书郡望在开天年间达到高潮,至唐末而不衰,以《唐代墓志汇编》为例,开元有86篇,天宝有96篇,元和有80篇,大中有96篇,咸通有65篇。
以望代贯带来的问题。郡望与籍贯,就最初言之,是一非二。历世稍远,支胤衍繁,乱离迁徙,游宦侨寄,遂“望与贯渐分,然人仍多自称其望者,亦以明厥氏所从出也”。(参岑仲勉《唐史中之望与贯》)望贯分离而又仍本郡望,由此便带来两个问题:一是郡望本自汉晋旧号,至唐时行政区划调整,仍依旧地郡望,则古今名同地异,易成讹误。如《韩文公墓志铭》中称韩愈昌黎人,昌黎三国时治所在辽宁义县,西晋时治所在辽宁朝阳。郡望昌黎本自旧号,当以辽宁为准,今人以韩愈为河北人并不妥切。再如崔氏诸墓志,不言清河即言博陵,二地在唐代均属河北,清河所在县为河北东武城,博陵所在县为河北安平,但汉代清河所在地望却属山东临清。今人在提及某人博陵或清河人时,俱以唐时地望统称为河北人,似大有不妥。二是系虚名于旧望,实已迁籍于他地,造成籍贯混乱不实。唐人刘知几修史以实录著称,他在撰写到李义琰传时,因李义琰家于魏州昌乐已有三代,因记义琰为昌乐人,反被监修者讥笑,以为有乖史体,遂按李氏郡望,标为陇西成纪人。刘氏后来在编《史通》时仍心意难平,在《邑里》篇说:“系虚名于本土者,虽百代无易。既而天长地久,文轨大同。州郡则废置无恒,名目则古今各异。而用者为人立传,每云某所人也,其地皆取旧号,施之于今。欲求实录,不亦难乎!且人无定质,因地而化。故生于荆者,言皆成楚;居于晋者,齿便从黄。涉魏而东,已经七叶;历江而北,非唯一世。而犹以本国为是,此乡为非。”今人统计唐代文人籍贯时,很大一部分仍沿用旧时郡望,如《李益墓志》载益“字君虞,陇西成纪人”,而益实为洛阳人;《王之涣墓志》载“本家晋阳,宦徒绛郡”,而之涣实籍已入洛阳;传世文献载柳宗元籍贯为河东,而据柳子厚及其家族俱葬长安的事实,子厚实为长安人。
唐人墓志中多透露出籍贯信息。唐人好以门第相高,有时门户远超官爵。《唐国史补》载李稹有清名,然“常以爵位不如族望,官至司封郎中、怀州刺史,与人书札,唯称陇西李稹而不衔”。不过唐人也有不依郡望,径直而书籍贯的案例。如《唐故上谷郡张府君墓志铭》中,张氏远祖不以清河为高,“薄清河之旧望,诮范阳之本宗,乃自怆因,依系于上谷”。受时代影响,唐代墓志在写作时难以摆脱虚标旧望的藩篱,如实交待籍贯者仅占少数。但因墓志涉及世系的记载,往往可从其祖上迁徙地、居住地、以及家族墓葬所在等情况中透出实籍所在。以蒋洌为例,《全唐诗》小传不载其为何人,今《蒋洌墓志》载“字清源,乐安人”。乐安在今信阳光山一带,是蒋氏始祖分封之地,此明显是指郡望,并非真正籍贯。《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载:“汉有蒋诩,十世孙休,自乐安徙义兴阳羡县。”据《蒋澄碑》,蒋休应为诩五世孙,实际早在蒋休父蒋澄辈已移至义兴。蒋洌祖籍虽为义兴,然自其父蒋挺以来逐渐寄籍洛阳,蒋涣(蒋洌弟)所撰《云阳侯谏议大夫碑》载:“自祖绘以下皆葬滆湖之东,自考挺而下,多归葬洛阳。”新出《蒋洌墓志》、蒋洌子《蒋鐩墓志》、蒋洌侄《蒋锐墓志》所载卒葬地均为洛阳,可证蒋洌实籍为洛阳。《李益墓志》中虽记载其为陇西成纪人,但实为郡望而已。李益子《李当墓志》对其先祖迁徙情况有详细记载:“承,仕元魏为龙骧将军,荥阳郡太守,因徙家,贯郑州原武县。”据志,早在北魏李承时已徙家郑州原武。李益籍贯目前有陇西成纪、陇西姑臧、陇西狄道、家于郑州四种说法。陇西说是指郡望而言,不必多说,但若据李当墓志认同家于郑州也不够谨慎。据李益家族墓志,李益五世祖李玄道在隋大业年间已迁于洛阳,立祖茔于偃师,李亶、李成陛、李存、李益、李当、李挺等,俱葬于洛阳偃师。郑州荥阳应只是李益祖籍,真实籍贯当为洛阳。
墓志标注实籍以及透露迁徙消息的毕竟是少数,在虚标郡望以及迁移消息阙如的情况下,通过家族卒葬地来判断其籍贯无疑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古人葬地与祖居地往往一致,如其家族均葬于一处,基本可断定此地为祖居地。如卢纶郡望范阳,而两《唐书》载其为河中蒲人。据新出《卢纶墓志》,卢纶贞元十五年(799)卒河中府,若当真占籍河中蒲地,应在蒲地有祖茔。然而墓志中载“返葬于京兆府万年县少陵原,祔先茔”。据其父《卢之翰玄堂记》,至少自之翰之时已“迁祔于万年县洪固乡”。卢之翰夫妻志、卢绶夫妻志及卢绶子卢弘本墓志均在此地发掘,可证万年县为祖茔。河中府应是卢纶祖籍,长安才是实籍。类似的例子还有上面提到的河东柳宗元,《柳子厚墓志》中虽没有提及其为何地人,但从“归葬万年先人墓侧”的记载,可知柳氏祖茔在万年县,近年来柳宗元妻杨氏、母卢氏、伯祖母、叔父、婶母等墓志信息均可佐证长安有祖茔。再比如,长期以来,以王之涣为太原人或绛县人,因王之涣及其祖父等九方墓志在洛阳北邙山的出土,对其占籍可能也需要予以重新审视。
唐人墓志虚标郡望,此正是明厥氏之所出,以彰显门第;喜标祖籍,概是从乎故旧,以示不忘先祖。随着唐人的科举及仕宦,大量士族设籍或归葬于两京,“其重心已迁移至中央而疏离了原籍”,造成郡望与籍贯分离、祖籍与籍贯分离的现象,因此在利用墓志文献时,不可轻信志中所谓何人的记载,应结合其他文献审慎辨别。
(作者:高慎涛,系临沂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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