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竞”“狗血”“媚男”,都市女性情感剧《亲爱的仇敌》一经播出就引发了强烈讨论。
全剧开篇,一场“贵妇圈”的宴会上,双女主罗曼与陈凯西彼此照面,暗流涌动,饭桌上还有离异优质男人周慕孙(袁弘 饰),两人表面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闺蜜”心底各怀算盘,女性之间复杂的情感被推至台前。
在看似戏剧性的风格之下,与《欢乐颂》《三十而已》等以乌托邦式的同盟塑造手法塑造女性群像情感的剧集不同,《亲爱的仇敌》采用了一种“以斗写爱”的形式,打破了大众对于成功人士瑰丽想象的滤镜和“霸总”叙事的粉红泡泡,让观众看到“30+”都市女性的生活中的一地鸡毛之余,以及势利得赤裸裸的情感和欲望。
《亲爱的仇敌》剧照双女主的罗曼和陈凯西成为天然的对照组。罗曼为自己靠双手挣钱吃饭而骄傲,同时,又为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却比不上陈凯西嫁个有钱人而嫉妒。
这种心口不一的拧巴感,暗藏了都市独立女性的困境:当靠自己的生存打拼,比不过别人“金丝雀”般通过婚姻实现阶层向上流动时,她们应该如何自处?当实现经济独立后,如何实现精神上的独立和自我认同?
这种内心的挣扎和矛盾,不仅仅是罗曼一个人的困惑。
假性独立
对于罗曼来说,满足世俗成功标准是她人生前三十几年的前进目标。
少女时代,是成为好学生,她也的确持续做到了模范尖子生,这使她相信坚持“努力就有回报”。因此,毕业后,她没有为了求稳去做老师,而是“铤而走险”,选择编剧这份“有趣且自由”且上限高的工作。
刚开始,对工作的热情覆盖了罗曼对爱情的渴望,哪怕面对男友吴浩的分手威胁,她也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最终,她成功了,这再一次印证了她的人生信条,努力和回报成正比。
高叶在《亲爱的仇敌》中饰演罗曼
陈凯西,走上的是另一条路。
陈凯西出现在罗曼正春风得意时,罗曼诧异地发现,当年那个曾亲密无间的朋友,从同一条起跑线出发的人,在并没有付出太多努力的情况下,就过上了比自己好的生活。
在自己形单影只地奋斗时,陈凯西不仅有金钱,还有丈夫和孩子的陪伴。她的“所得”比罗曼的所有多太多了。
陈妍希在
《亲爱的仇敌》中饰演陈凯西
面对陈凯西这个人生“对照组”,罗曼陷入了某种矛盾和撕裂。一直以来,她引以为傲的“独立女性”路径,与此刻她对陈凯西依靠婚姻实现阶层跃升的羡慕产生了矛盾。她为了追求事业成功所付出的努力,与明明白白看见的陈凯西的“成果”,也产生了矛盾。
罗曼陷入了进退两难:在经济和生活上的独立,似乎也没那么能引以自傲了。
这很像经典文学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小妇人》里,主角乔那一段令人潸然的台词所说的:“我只是觉得,女人,她们有思想,有灵魂,也有正义的心,她们有野心,有天赋,也有美貌。 我讨厌人们说女人只适合去爱,我受够了。 但是,我……我好孤独。”
《小妇人》剧照罗曼的两难非常具体:在编剧行业里再向前一步的可能性是不确定的,但立刻掉头进入婚姻也很难做到,不再年轻的她在婚恋市场上“失利”了。
罗曼所处的困境,同如今的不少女性一样。她们也在用要强掩盖脆弱,用冷漠掩饰欲望,用物质代替情感需求。
在今年年初开播的情感综艺节目《再见爱人》里,葛夕在婚姻里的表现也一度引起了观众对于“假性独立”的讨论。即使婚姻破裂,葛夕仍坚持照顾前夫,长期承担家务劳动,为他洗内衣、袜子,即使节目规则允许分工,她仍选择独自完成。
葛夕
而当面对留几手对她的情感需求的忽视与冷漠,甚至挪用她妈妈给的600万元造成投资失败,葛夕选择了沉默与隐忍。
与此同时,“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留几手口中的废物”,她频繁参与翼装飞行、跳伞、刺青等极限运动和身体改造行为。
她在塑造一个“无所谓”“无所畏惧”的强者形象,但每一个行为背后,都将丈夫对自己的态度、评价进行了捆绑。
真正的精神独立,是不会将自己人生的评判权交给别人与世俗的。
努力但不幸福
罗曼的状态,与她的家庭有很大关系。
罗曼的父母和大多数父母一样,在女孩读书的时候希望她聪明努力、成绩优异,考个好大学,找到体面的工作,却免不了在女儿迈入三十岁门槛仍然未婚时陷入“被剩下”的恐慌。
对于一直都在“按时长大”,做惯了“别人家的孩子”的罗曼,在婚恋问题上也免不了被父亲拿来比较:“我周围同事朋友的孩子都结婚了,就剩你了,读书的时候天天争第一,怎么这件事不见你考第一呢?”
她感到生气又荒唐:我考了那么多的第一名,只为了嫁个好男人吗?
《亲爱的仇敌》剧照
原生家庭为女儿设定的“隐形”的婆家,直接塑造了罗曼刚硬、独立却内在脆弱的性格。她绝望地发现,不断努力其实或许是没有用的,即便儿时能满足父母的期待,总有一天,这份期待会完全地、整个儿地掉转头,变成反刺向她的利刃。
到那个时候,她一直坚守的“独立”信条,反而会成为一种新的规训。
罗曼的脆弱,在与暧昧对象周慕孙的关系里得到了短暂的、小心翼翼的交代。
她向后者袒露了自己对婚姻的向往:也会渴望“一屋两人三餐四季”,渴望累的时候回到家有人递水,渴望被照顾。
《亲爱的仇敌》剧照
她的脆弱,她的真实需要,映照出“独立”的讽刺之处。独立女性,最好全然独立,不仅要思想独立,还要经济独立,独立地自我实现,不依赖他人的帮助。然而,追求这种完美的“独立”,容易落到另一边的极端当中,将难以建立属于自己的事业、无法经营一个和谐的家庭的原因,归于“你不够好,不够努力”。
正如剧中的陈凯西,作为家庭主妇的她,忽略了自我完善、自我成长,每一天沉浸在喝茶、插花、做瑜伽,她的人生价值,是建立在丈夫对自己的爱和儿子对自己的需求上。一旦这种单方面的情感断裂后,如剧中丈夫陈勉多次出轨,她人生的大厦便开始倾倒。
与罗曼相比,没有完成经济独立的陈凯西,遇到的是更严重的人生危机。
没有永远的强者
世界对女性的要求不断在变,而这反而是一个女人成为她自己的最主要外部诱因。
从“爱情”到“家庭”的迁徙里,割裂让她们重新正视自己的价值。剧中,罗曼是逐步意识到这份割裂的。
她反复对自己强调“独立女性”的强大,刻意压抑内心对陪伴、被爱的欲望。“强大”是她的保护色。在婚姻与恋爱中,她也慕强,标榜自己是强者,渴望寻找圈子内最强的婚恋对象。
《亲爱的仇敌》剧照
不过,一旦进入感情领域,她就会不自主地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上,不愿承认内心的情感需求,视其为“软肋”,同时暗自把“独立女性”作为武器伤害她认为是弱者的全职太太陈凯西。罗曼“假性独立”的心理本质,仍是恐弱。
日本社会学者上野千鹤子在与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戴锦华对谈时提到,“‘恐弱’是‘慕强’的翻版,当一切都在鼓励我们成为胜利者、成为赢家,所有的软弱,包括女性的软弱、男性的软弱,所有的蔑视及践踏失败者的逻辑似乎都成为了一种必然”。
这种对“强者气质”的绝对崇拜,在两性间,建立在“男性养家、女性照料”的刻板分工之上。
《亲爱的仇敌》剧照在这样逼仄的环境下,“独立女性”的“独立”显得脆弱不堪,罗曼们看似“慕强”的功利主义婚恋观,其实是害怕自己的弱势地位会让自己失去“兜底”。
但观众已厌倦了成功者的故事。有时候,失败者的故事或许更能直捣人心。
如在三年前,获得豆瓣9分以上的系列台剧《俗女养成记》中,主角陈嘉玲走出了一种“反成功”的女性叙事。年逾四十的她,从繁华都市台北辞去光鲜亮丽的董助职位,虽然“无房无车无存款”,却因此获得重新定义独立的契机。
《俗女养成记》剧照
她回到台南老家,用仅有的130万新台币买下童年“鬼屋”,通过导游职业,完成从“负债者”到“资产所有者”、都市白领到乡土创业者的身份转换。
在感情生活里,她在不完美的原生家庭里,重新学会了如何爱己和爱人,“他们吃饭,他们吵架,再吃更多。有时先吵再吃,先吃再吵,或边吃边吵”;也坦然接受伴侣“不帅但温暖”的特质,消除了外貌焦虑与依附心理,并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庭。
陈嘉玲的“人生下半场”,是建立在推翻一切外在标准基础之上的自我价值重建。
在前段时间完结的《蛮好的人生》里,孙俪饰演的胡曼黎,是昔日的销冠、教授妻子,但中年一轮变故后,她的事业和家庭双双跌落。但编剧没有赋予这位中年女性一场逆袭式的爽文叙事,在结局里,两个追求者都没有和她走到一起,她可能需要面对人生孤独,虽然重返保险行业并晋升总监,但失去豪宅与奢侈品等世俗生活里“成功表象”。
《蛮好的人生》剧照
但那又如何?正如剧中台词:“这辈子其实很短,短得没时间再勉强自己。”
最后的开放式结局,不负责提供答案,而是通过展现成功的破碎性,迫使观众重新思考“何为值得追求的人生”。胡曼黎的故事,是对传统成功叙事的温柔反抗。
当人们不必通过“表演成功”来自证价值,当说“我需要帮助”不再等于认输,“罗曼”们、“胡曼黎”们才能脱下铠甲,触达真实的生命温度。
在《小妇人》里,乔的大姐梅格一心想嫁给有钱人,最终却选择了一个平凡的家庭教师。在意识独立、先锋的妹妹眼里,梅格不过是想找一个人依靠,没过两年便会厌倦那个人。
《小妇人》剧照
梅格对乔说:“我想结婚,因为我爱他,虽然我的梦想和你的不同,但并不意味着它们不重要。我想成家,有一个家庭,我也愿意去工作和奋斗,但我更想和约翰(丈夫)一起去做。”
19世纪的作家就已经洞察,独立自主的意识的确能解救人,但它的用法不该局限在职场、战场上。应当说,但凡拥有自我意识,一个女性就有胆量去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这与今天是呼应的——当她们紧盯唯一的活法,自主意识反而成了枷锁,而非自我解放的武器。
毕竟,人生是一场在世体验,没有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