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嘉兴日报
■张建华
晨光刚染透南湖的薄雾,那句“杨柳岸晓风残月,总在江南五月天”便浮上心头。我踩着南湖岸边成功堤上微凉的青石板,空气里浮着艾草与栀子花的暗香,像谁打翻了调色盘,把水乡浸在青翠的鹅黄里。这便是嘉兴初夏时的第一感觉。
南湖里的菖蒲最懂时令,五月初便擎着淡紫花穗探出水面。只是此时荷叶尚蜷如碧簪,要等梅子黄时才会舒展成伞盖,倒是让我想起,儿时这个时节农村的桑园里已热闹起来,蚕农们踩着晨露采摘嫩叶,竹匾里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与屋外的细雨声相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人在劳作还是天地在絮语。
清晨,月河街的流水还笼着淡青色,徐志摩笔下“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正应了这番景致。小时候去过硖石的老街道,临河茶楼支起雕花木窗,竹帘卷着晨风,穿蓝布衫的老者手握着茶杯,闲谈家长里短。老裁缝铺门前的石阶上,晒着蓝印花布的新被面,靛蓝色在晨光里洇开,恍若吴冠中水墨画里的色块。儿时的硖石老镇印象就是如今月河古街的味道。
拐进梅湾街的巷弄,白墙黛瓦间探出几枝石榴,火红的花苞含着朝露。民国风格建筑群里的爬山虎正施展魔法,绿藤攀着墙角,拐弯抹角处凌空绽放着月季花。转角遇见深巷里的荷塘,圆荷初举,叶底藏着嫩尖,蜻蜓立在荷箭上,翅膀沾着金粉似的阳光。穿汉服的少女们手执团扇走过娱姥桥和澄海桥,纱裙扫过石栏上凝结的水珠,倒把海派画家郑午昌“美人靠上看游鱼”的意境演成了动态长卷。
子城遗址的野蔷薇正在盛开。砖缝里钻出的野花攀上城墙,将斑驳的箭垛染成粉白锦缎。沈从文曾说湘西的蔷薇“野得让人心疼”,禾城的野花却透着文气。晨练的老者常在花墙下打太极,衣袂带起的花瓣随风旋落,倒应了俞平伯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只是燕子早换了人家,在空调外机上筑起新巢。
在三塔路,张爱玲说的“夏天是柚子花与枇杷的季节”便有了具象。银杏树筛落的日影里,推车的老农揭开竹篓上的湿布,就见到金灿灿的塘栖枇杷。树荫下的石凳坐着穿蓝绸衫的老太太,银发簪着白玉兰。蔷薇落在青石板上,被穿绣花鞋的姑娘踩出细碎的香。
“桥是江南的骨节”,徐志摩这句诗用在嘉兴最是贴切。伍相祠边的石拱桥被藤萝缠成翡翠项圈。附近的水上巴士缓缓驶去,水纹一圈圈漫开,将粉墙黛瓦揉皱成流动的宣纸,恰似木心先生诗中所言:“水是淡墨,船是工笔。”
南门头的茶馆总在午后打烊。老板把竹帘卷到檐角,任穿堂风带着粽叶香掠过八仙桌。汪曾祺说江南茶馆“该是市井的、慵懒的、带着瓜子壳与闲话的”,这话不假。老茶客们摇着蒲扇,看阳光在青花茶碗里慢慢转淡,檐角铜铃被微风吹得叮当响,应和着远处飘来的《采菱曲》。
沈从文说的“江南的雨是情人的眼泪”果然不假。午后骤雨袭来,雨帘中,烟雨楼的飞檐翘角化作水墨丹青。石桥边的乌桕树滴着水珠,树根处钻出簇簇地衣,像绣在青石上的绿绒。雨歇时,白鹭掠过水面,惊起涟漪中的云絮。
待到暮色染红西丽桥的廊棚,汪曾祺笔下“江南的黄昏是青花瓷上的釉色”便活了。余晖给白墙敷上淡金,河面漂着零星的荷灯。临水客店亮起红灯笼,光影在流水里拉长成朱红的缎带。老茶客在美人靠上咂着黄酒,看月光爬上马头墙,给黑瓦镶上银边。
梅湾西街的弄堂最宜听雨。当暮色浸透雕花窗棂时,雨丝便斜斜地织满天空。戴望舒《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早换了碎花洋伞,但青石板上的苔痕依旧洇着百年前的幽绿。客栈老板娘端来新酿的梅子酒,瓷碗碰着木桌的轻响,竟与雨打芭蕉的节奏暗合。醉意朦胧间,忽见对岸灯笼亮起,暖光透过细雨晕染开,恰似郁达夫笔下“湿漉漉的虹”。
夜雨忽又淅沥,木心那句“从前慢”的意境在雨打芭蕉声里浮现。月河客栈天井的陶缸中,睡莲合拢了紫瓣,雨珠在铜钱草上滚成水晶。湿润的夜气里,白玉兰的幽香愈发明澈,仿佛能看见香气在雨丝中游走的轨迹。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丰子恺先生笔下的初夏总带着三分禅意。当运河的水涨过青石埠头,嘉兴的巷弄便浸润在绿意里。这样的禾城初夏,在文化名家的词句里生长了百来年,而今却依然鲜活如初。每一片田田的荷叶都记着朱自清的凝视,每一朵初绽的石榴花都藏着徐志摩的诗心。当水上巴士推开千年流水,我们终将懂得,禾城,原是时光与文人共同绘就的长卷,每个初夏都是它新的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