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著

　　那时，我爱上读书，不知怎么的，忽然迷上了古诗。

　　我家离大栅栏不远，大栅栏路北有一家挺大的新华书店，放学以后，我常到那里看书。屡次翻看后，从那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唐诗宋词里，我看中当中四本，最为心仪，爱不释手，拿起来，又放下，依依不舍。一本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编选的《李白诗选》，一本是冯至编选的《杜甫诗选》，一本是游国恩和李易编选的《陆游诗选》，一本是胡云翼编选的《宋词选》。

　　每四本书加起来，统共要小五元钱呢。那时候的五元钱，能买六十多斤棒子面，就是买白面，也能买满满的一面口袋呢。每一次看完书后面的定价，都隐隐地叹口气，这么多钱，和爸爸要，爸爸不会答应的。每次翻完书，心里都对自己说，算了，不买了。

　　那一天下午，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喊我父亲的名字叫喊着：拿戳儿！我知道，一准儿是姐姐寄钱来了。我从我家放“金银细软”的小牛皮箱子里拿出我父亲的戳儿，跑出去，交给邮递员。邮递员盖好戳儿，把戳儿和汇款单递给我。果然是姐姐寄钱来了！

　　母亲从邮局里取回二十元钱回到家，我正倚在床头看书，清清楚楚地瞥见她把那四张五元钱的票子放进了小牛皮箱子里。妈妈离开家以后，我马上翻开小箱子，从那四张票子里抽出一张，揣进衣兜，飞也似的跑出家门，跑进新华书店，几乎是比售货员还要业务纯熟地从书架上抽出那四本书，交到柜台上，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那张五元钱的票子，骄傲地买下了那四本书。终于，李白、杜甫和陆游，另有宋朝那么多著名的词人，都属于我了，能够天天陪同我一起吟风赏月、说山论河了。

　　回到家，我放下那四本书，非常高兴，就揣着剩下的零钱跑出家门，跑到离家很近的信大小人儿书铺看小人儿书去了。在那里，租一本小人儿书一分钱。那里是我童年常去的地方。

　　傍晚的时候，突然瞥见刚下班的爸爸走进信大小人儿书铺，一脸乌青地向我走来，什么话也没说，把我领回家，进了家门，一把把我摁在床板上，用鞋底子狠狠地打了我屁股一顿。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打。

　　我没有反抗，没有哭，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我一眼看到床头上放着那四本书，知道爸爸一定晓得了小箱子里少了一张五元钱的票子是干什么去了。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应该私自拿钱去买书。

　　五元钱，对于一个清贫的家的日子来讲，是笔不小的数目。

　　挨完打后，我没有吃饭，拿着那四本书，跑回大栅栏的新华书店，好说歹说，求人家退了书。我把拿回来的钱放在爸爸的面前，爸爸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晚上，爸爸下班回来晚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妈妈已经把饭菜盛好，放在桌子上，我们一家正等他吃饭。爸爸坐在饭桌前，没有先端饭碗，而是从他的破提包里拿出了几本书，我一眼看见，就是那四本书：《李白诗选》、《杜甫诗选》、《陆游诗选》和《宋词选》。

　　爸爸对我说：爱看书是好事，我不是不让你买书，是不让你私自拿家里的钱。

　　六十多年的光阴过去了，我还记得爸爸讲过的这句话和讲这句话时的模样。那四本书，跟随我从北京到北大荒，又从北大荒到北京，几经颠簸，几经迁居，一直都还在我的身旁。大栅栏里的那家新华书店，奇迹般地也还在那里。统统都好像还和童年时一样。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