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天津日报
每年放长假,全国著名旅游景点总是人山人海,景点客流的疏通引导、采取的安全措施等,已成为广受关注的假日常态话题。有一年,几个年轻的朋友在“五一”假期游泰山,没承想在通往南天门的狭长山道上拥挤成一堆,动也不能动,上下不得行。朋友笑着给我发来视频,以高举手机的姿势,展现无数游客挤成一条“卧龙”的无奈。朋友回京后邀我相聚,我便给他们讲我年轻时登泰山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我去济南开会,会议结束后独游曲阜、泰山。那些年,旅游业方兴未艾,打着三角导游旗的团体游客很少。我离开济南,只记一个大方向,自己购票坐火车,先到曲阜的孔庙、孔林、孔府看了看,又乘车到泰安,当晚找了一家旅社住下,准备次日登泰山。
正是冬天,小城泰安真安静,街上行人很少。早晨,我将行李存放在旅社,打算当晚住在泰山顶上,不慌不忙看一次日出。如今想来好笑:泰山顶上有没有住的地方?住宿费多少钱?我想也不去想。我只在行李寄存处换上运动鞋,按旅社的指示,坐3路公交车到红门,微笑着迈开登泰山的第一步。泰山道有如山阴道,真让人目不暇接;沿山路的刻石,是文化长廊,总是吸引我驻足。反正,我是打算当晚住在山顶的,行路也不着急,看见书法和内容好的刻石,就取出随身带的笔记本临摹,走走停停,一头“撞入”泰山这一人文地理巨著中。
走到经石峪,雄浑古穆的榜书《金刚经》扑面而来,让我大吃一惊。那几百个刻在石坪上的般若经文,以大雄之力,猛烈地冲击人的心扉。我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假如在夏秋季节,清冽的山泉“覆盖”在经文上,一道闪亮的瀑布挂在眼前,我就进入清凉世界了。泰山道上,这一片与山同体的浑圆汉字,是我听到的无声梵呗。中国的书法艺术,如果是在名山大川的悬崖峭壁上展示,名山为之增色,自然蕴含人文,刀刻笔削的线条就具备永恒的艺术生命。
泰山石刻,不少是隽永、简略的对眼前风景的文学性赞美,也有游客抒情言志的内容。有一处汉隶字体石刻,是书写者自励并鼓励其他游客的句子:“愿同胞努力前进,上达极峰,独立南天门,高瞻远瞩,捧日拿云,可以张志气,拓胸襟,油然生爱群救世之心,感斯山之永固兮。国家柱石,曰严曰峻,威然吾民族之威积。”书写者在登山途中生发爱国主义情怀,将自己的即兴感怀深深地镌刻在山壁上,时间是1929年。
走到云步桥、观瀑亭,我抄下“洗心”“涤虑”“月色泉声”的刻字,仿佛身在画中,欣赏这一处绝佳风景。虽是冬天,我已走得浑身冒汗,就转身在一个角落脱掉毛衣毛裤。卸下两件衣服再开步,顿觉身轻如燕。
午后,我到了中天门,在小卖部要一杯茶,慢慢饮,暂时休息。透过高倍望远镜,遥望顶天立地的南天门。此刻,我的思想开始斗争:“累哇!要是不想再步行登山呢,有缆车;要是中途而返呢,有下山的汽车。关键路段正在考验登山者的意志,但我真累了啊……不行!要继续走。”到四棵松下,我再补充能量,向小卖部要一壶水,再泡一杯浓茶,为自己续航加油。有一个只挑六棵白菜的挑夫也在此处休息。我近前询问,了解到六棵白菜总价一块八角钱,脚费五元。肤色黝黑的泰山挑夫,每天跑两次,收入十元钱。
虽然那年我还年轻,但到了朝阳洞,又渴又饿,腿软目迷,气喘如牛。碰巧,山路旁又有一小店,我买了一包饼干、一袋花生米,做好准备、蓄积力量。太阳落山后,我终于登上南天门,那种两条软腿迈上平地的美妙感觉,真正是“山高人为峰”,瞬间视野开阔,幻想自己变成了巨人。看见灿烂且如海岸线一样长的落霞,经过空无一人的天街,在山风中摸索着登上玉皇顶;以胜利者的骄傲,宣布自己登上了泰山之巅。
玉皇顶上有气象站招待所,但没有来客;我在冬夜贸然撞入,好像要打破这里的寂寞。招待所一位厨师热情招待我这个陌生的登山客,知道我还没吃晚饭后,马上给我做了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所内有上下床的客房,就我一个客人,吃住都免费。晚上躺在床上,原以为一天登山很累,马上就能入眠,绕屋呼呼劲吹的山风却在耳际缭绕,我像躺在风浪中的船舱里,恍惚间还在颠簸。我知道,1935年,就在我置身的山顶上建立了气象站,竺可桢先生亲自主持盛事,蔡元培先生题写奠基纪念碑。在气象学领域,中国有了话语权,开始与国际学术界交流,当时有不少气象信息就是在这里观测记录的。当年登泰山创建气象站,竺先生路遇朝山进香的小脚老太婆,看见她们的虔诚和勇气,心中感动。往后,他经常以“小脚老太婆登泰山”的见闻鼓励青年人,形象地宣传跬步而不休,跛鳖千里的进取精神。我曾许愿一生登一次泰山,必须登上最高峰玉皇顶,也是响应竺先生的号召。
早晨起床,气温很低,山风呼呼作响,昨晚赐饭的厨师借给我一件军大衣,我就在云雾缭绕的泰山顶上等待日出。此刻,厚厚的白云填满山谷,人在仙景中,老想伸出一条腿试试,看能不能踩在云端。头顶是青青碎云在飘,东方彩霞绚丽,晨光照眼明,我在等待泰山日出……
告别招待所热情的朋友,下玉皇顶,参拜摩崖石刻,在“五岳独尊”的标志性刻石下留影。顺路进碧霞祠,打听道长,言师下山去;有两位道姑留我吃早饭,在大铁锅里给我炒了一盘鸡蛋,做了一碗面条。在高高的泰山顶上,我这是吃第二碗山东面条了。
碧霞祠门外,一位朴实的中年妇女蹲在地上卖篮子里的灵芝。我蹲下来讨价还价,妇女告诉我这是她丈夫在山上采的灵芝,就是京戏里白蛇娘子为救许仙采的那种灵芝。我买了一柄,拿在手上观看褐色云纹的吉祥一宝,妇女扭头笑着对远处的山民说:“他给我一块钱!”
那年登泰山的最后一个自选动作,是在天街的石牌坊下留影。走过天街,还在玉皇顶住了一夜,总算踏上五岳之尊,不负此生。往后许多年,我从坐慢行的绿皮火车到坐飞驰的高铁在祖国的大江南北旅行,每当车过泰安境,我总是望着车窗外蜿蜒的泰山,回忆年轻时的壮游。那一年,我三十二岁。 (题图摄影:何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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