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河北新闻网
正定八大碗。 河北日报资料片咸鲜醇厚,演绎中和之味
一勺面酱快速浇入锅中,“刺啦”一声,浓香四溢。
5月1日17时30分,保定市竞秀区的保定宴饮食博物馆后厨,技术总监张宝成手持长勺,造就这一酱汁与热锅相遇的瞬间。
“直隶官府菜的灵魂,就在这一勺面酱里。”张宝成边说边把已经滑过油的鸡丁和青虾倒入锅中,迅速翻炒并进行调味。短短十几秒,一份酱香浓郁的鸡里蹦就出锅了。
这勺面酱,正是冀菜口味咸鲜醇厚的注脚。
复杂的地理与气候,不仅孕育了燕赵大地的丰饶物产,更滋养出冀菜独具风味的饮食哲学。它不似川菜麻辣张扬,也不若浙菜甜润婉约,而是以咸鲜为底,以醇厚为魂,在百年烟火中,演变出一种中和之味。
正如清代烹饪著作《随园食单》所言:“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冀菜,用食材本真与匠心调和,让咸鲜在舌尖化开,让醇厚在心头沉淀。
善用面酱的直隶官府菜,正是这一特点的典型代表。“直隶官府菜在味型上为中性咸香型,以咸鲜口为主,加之对面酱的独特应用,更使其口味绵长醇厚。”张宝成介绍。
面酱,保定“三宝”之一,在张宝成看来,它甚至是凝聚保定人情感的文化符号。知名的老字号槐茂,主要产品就是面酱和酱菜。其中,槐茂酱菜制作技艺更是入选了河北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今年69岁的槐茂酱菜制作技艺传承人曹宝忠,从十几岁起即入厂工作。他认为,槐茂传承300多年,要说有诀窍,那就是追溯本源味道的执着匠心、讲究传统工艺的极致信仰。
在百年传承过程中,直隶官府菜的厨师们根据食材变化,对面酱进行合理开发、利用,让菜品得到升华。
“鸡里蹦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么多年了也没吃腻。”在35岁的保定市民李红霞的记忆里,鸡里蹦的鸡丁鲜嫩细腻,虾仁晶莹饱满,尤其是酱香与葱香的结合,既压住了食材的腥味,又增加了回味。
从鸡里蹦到李鸿章烩菜,再到锅包肘子,保定菜中酱香的味道,已经成为许多保定人的舌尖记忆。
在唐山鸿宴饭庄后厨,一口铁锅中,去骨的猪肘子在老汤中沉浮。这道传承了八十余年的煨肘子,是京东菜的代表。
“咸香软糯,满口留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解解馋。”在不少唐山老饕眼中,鸿宴肘子的地位无可替代。
“煨,是让时间替食材说话。”鸿宴饭庄总经理何宝良说。
首先要精选二斤六两左右去骨的后肘肉,清洗干净冷水下锅煮,煮好的肘子刷上事先炒好的糖色,放凉,再放进油锅里高温猛炸。炸好的肘子经处理后,放在大容器里一层层码好,浇上提前熬制好的老汤,煨一个半小时。
煨好的肘子捞出来,放进大碗里,再大火猛蒸一个小时。最后,就是放到锅里收汁。技艺高超的厨师把收好汁的肘子一颠,让枣红色的肘子皮朝上,从锅边滑入盘中,配上色泽鲜艳的绿叶菜,整个工序才算完成。
肘子赤红油亮,颤巍巍如凝脂。食客一筷落下,皮肉倏忽分离,入口即化,咸香软糯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让人回味无穷。
让时间赋予食材醇厚味道,正定八大碗的制作者也深谙此道。
晨光熹微,石家庄正定县的街巷还笼着一层薄雾,宋记八大碗的后厨已腾起袅袅白烟。
正定八大碗的滋味,藏在“蒸”字的千回百转里。头一遭蒸煮,去的是浮油腥气;再淋面酱、过油锁色,让肉皮泛起琥珀般的光泽;最后垫上清汤姜末,文火慢蒸,让醇厚的味道层层沁入食物肌理。
经过几轮数小时的蒸制,扣碗里的方肉透亮,酥肉绵软,就连素菜里的豆腐也吸足了肉汁的精华,咸中回甘,鲜而不夺。
这般味道,恰似河北平原的风土——不争奇斗艳,多沉稳厚重。
冀菜的每一口滋味,似在告诉世人:至味不在浓烈,而在平衡。美食的终极奥义,终要回归人间烟火里的中和之味。
保定的大锅菜。 河北日报记者 王思达摄粗犷豪迈,尽显朴素本真
5月3日中午,高阳县城南街的一个胡同里,两口铁锅支在灶台上,火苗烧得正旺,白菜、粉条、五花肉在滚沸的汤水中翻腾。掌勺的王师傅抡起锅铲,将半盆切成块的豆腐倒入锅中,溅起的汤汁烫得帮厨小伙儿缩了缩手,围观的孩童却咯咯直笑。
这是南街老孙家的喜宴现场:宾客分坐在十几张木桌旁有说有笑,而一旁大锅菜的香气,是这场传统喜宴的最好注脚。
“在俺们这儿,没有大锅菜的席面不叫席面!”王师傅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
一锅大锅菜,食材不分贵贱:炖软的白菜鲜香爽口,吸满汤汁的粉条爽滑筋道,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满口留香,连汤带菜舀上一碗,配两个戗面馒头,便是河北人最踏实的满足。
这粗粝的烟火气,恰如燕赵儿女朴实的性格。
燕山与太行山如两条臂膀,将河北大地揽入怀中。这里曾是烽火连天的古战场,是南北商贾往来的交通枢纽,也是移民迁徙的屯垦之地。千年的风霜雨雪,将“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豪气注入人们的生活。
河北民间菜,几乎从不追求江南那样精巧细致,也不效仿宫廷的繁复雕琢,它以粗粝之形、豪迈之气,将土地的厚重与人情的滚烫,烩成一锅热气腾腾的江湖。
在河北,没有什么比一碗大锅菜更能诠释“众口可调”的智慧。乡邻们端着碗围拢而来,舀一勺浓汤,夹几块肥瘦相间的肉,在大席上边吃边唠。这是最朴素的民间宴席,也是最具烟火气的社交场。
这种粗犷背后,藏着河北人骨子里的生存哲学。历史上,战乱与移民让这片土地饱经沧桑,人们需要能扛住冬季严寒与夏季劳作的扎实滋味,也需要在婚丧嫁娶时支一口锅就能填饱整村人肚子的吃食。
河北美食的江湖气,还镌刻在古代赶考学子的行囊中。清朝时期,保定府是南方学子进京赶考的门户和临试苦读的最后一站。然而普通肉食携带不便,也不易保存。
于是,保定高阳厨师改进制作工艺,将肘子炖软后挂糊,炸到酥脆,出锅改刀,配面酱大葱。直隶官府菜中的名菜锅包肘子就此诞生。进京赶考路上,考生们携带的锅包肘子可以保存多日,休息时掰一块肘子就着烧饼,体力可以得到极大补充。
时至今日,这道菜仍以粗粝的外表彰显实用主义:锅包肘子被切成长条大块摆盘,肉香混着酱香扑面而来,刀叉或者筷子俱是多余,直接上手撕咬才够酣畅。
冀菜的豪放,甚至体现在刀工与造型上。
河北名厨袁清芳创制的金毛狮子鱼,将鲤鱼剪出200余根细丝,油炸后蓬松如雄狮怒发。和做法类似的江南松鼠鳜鱼相比,它的造型没有那么精致婉约,更似燕赵武士般须发戟张,再淋上酸甜酱汁,可谓霸气外露。
更狂放的燕赵滋味则藏在塞外。
塞外地区古代多兵戈,张家口的汉族居民流行结堡以居,而真正的美食往往散落在这些堡子里。对此,著名作家、美食家汪曾祺先生曾在文章里惊叹:“听说张家口地区有一个堡里的豆腐能用秤钩钩起来,扛着秤杆走几十里路。这是豆腐么?”没错,粗犷、扎实、厚道就是张家口美食的特色。
肥而不腻的柴沟堡熏肉,就把这种特色发挥到了极致。
推开柴沟堡任何一家熏肉作坊的木门,映入眼帘的必是案板上大如方砖的肉块——厚一寸半的五花肉色泽棕红、香味浓郁。入口时,柏木的辛香先声夺人,随后是酱香与肉香的层层递进,瘦肉丝丝入味却不柴,肥肉入口即化却不腻。
在张家口,柴沟堡熏肉早已融入日常烟火。当地人最爱的吃法,是将大块熏肉切成大片,直接装盘,佐一碟蒜泥醋汁,配一壶烈酒,便是豪迈的待客之道。
在承德,清代皇家的木兰围场曾是野味的乐园。当年,狩猎归来的人们操刀割肉,在篝火上翻烤,油脂滴入火堆“刺啦”作响。
如今,坝上的烤全羊,塞外的熏鹿肉,仍延续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草原遗风。
豪爽的气息,融入饮食文化。当精致的南方人以蟹八件拆解大闸蟹时,黄骅港的渔船上,船老大将新捕的梭子蟹丢入沸水煮熟,蘸姜醋囫囵啃食。蟹壳堆成小山,他喝下一口白酒:“咱船上的海鲜,最新鲜!”
在燕赵大地,这里的百姓不追求“食不厌精”,而是以最本真的滋味,诉说着冀菜独特的韵味。(河北日报记者 王思达)
金毛狮子鱼。 河北日报资料片相 关
冀菜泰斗袁清芳和“河北第一菜”
提到冀菜中的经典名菜,有一道菜品一定绕不开。它不但在国内外烹饪大赛中屡次获奖,还曾荣登国宴舞台,它就是被誉为“河北第一菜”的金毛狮子鱼。这道名菜的诞生,与冀菜泰斗袁清芳的名字紧密相连。
袁清芳,保定清苑人,当代冀菜宗师、冀菜创始人之一。他出身贫寒,16岁进入保定宴春园饭店当学徒,历经8年严苛训练,精通刀工、勺工等烹饪技法。此后,他一度辗转保定、山西、石家庄多地执厨,并在定居石家庄后迎来事业巅峰。
1951年,50岁的袁清芳在石家庄车站饭店创制金毛狮子鱼,成就其烹饪生涯的高光时刻。此菜灵感源于保定传统名菜抓炒鱼,经上百次改良,突破选料、刀工、挂糊等技法。他以鲤鱼或草鱼为主料,将鱼肉剪成200余条细丝,裹糊炸至金黄蓬松,形似狮子鬃毛,淋酸甜汁后外焦里嫩、色泽诱人。
1959年,袁清芳携此菜参加河北省商业系统技术巡回表演并获得佳绩,金毛狮子鱼自此获誉“河北第一菜”。1982年,袁清芳弟子、石家庄名厨刘振山将其引入北京饭店,次年该菜亮相人民大会堂全国烹饪名师表演,被列入国宴菜谱。美食家王世襄晚年仍对其“丝不断、形似狮鬃”的工艺记忆犹新。
袁清芳坚守烹饪一线66年,以“自律、严谨、创新”著称。他掌握的烹调技法达30余种,尤擅熘炒,讲究火候精准、动作利落,菜品油光闪亮、鲜香诱人。其代表作《大众菜谱》填补河北烹饪理论空白,晚年口述的《烹饪讲义》收录500道菜谱,系统总结食材鉴别、刀工技法等,成为冀菜传承的珍贵教材。
袁清芳授徒无数,门下弟子超百人,包括国家级大师刘振山、剧建国等。他要求弟子“上案丁字步、上灶不弯腰”,强调职业规范。即便77岁高龄,他仍坚持监督菜品质量,教育徒弟“糊弄顾客就是砸招牌”。其严谨作风与匠人精神,被业内誉为“餐饮业旗帜”。
文/河北日报记者 王思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