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七
“将有论者认为‘华山论剑’之说不当,盖五大高人无一使剑,所比者亦非剑术剑法。殊不知国人用语文雅,常虚指以代实物,如请人‘吃饭’,并非当真飨以白饭三大碗,而是鸡鸭鱼肉,美酒佳肴,反而并无白饭;广东人‘饮茶’,往往盛设点心,虾饺、烧卖、炒面、粽子,不一而足,且有白兰地、威士忌;扬州、苏州人‘吃茶’,以汤包、豆腐干丝为主,茶水反成次要……”
金庸先生在修订小说时以“吃茶”为对比,专文讨论华山论剑意不在剑。
“吃喝”两字出现很晚,先秦两汉普遍说“饮食”,茹、餔、啖、啜(chuò)等字均有饮食之义,也比“吃喝”来得早。
单论吃茶,唐代陆羽论茶著作中,用过六个动词——“饮”“啜”“食”“服”“爵”“味”,“饮”字最多。“啜茶”之说,即初见于陆羽的《茶经》,“啜苦咽甘,茶也”,茶之道,一言蔽之。
宋人重“啜”字。“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孟坚必已好安也。”苏轼在元丰三年(1080年)给好友杜道源写了一封便札,邀其来“啜茶”,后世名为《啜茶帖》。
宋代文人的茶思,常在“一啜”之间。朱熹诗中说“一啜夜窗寒,跏趺谢衾枕”;杨万里诗中说“老夫七碗病未能,一啜犹堪坐秋夕”;梅尧臣诗中说“一啜同醉翁,思君聊引领”。
在明人引述中,黄庭坚倒是早早用了“吃”字:“著茶须是吃茶人。”
金庸先生的说法可商榷。古人说吃茶,真的是吃茶,重点并不在虾饺、汤包上。如明人陆树声在《茶寮记》所言:“茶入口,先灌漱,须徐啜。俟甘津潮舌,则得真味,杂他果,则香味俱夺。”
不止茶,羹汤酒醋都可以说“啜”的。鲁迅先生在日记中,也是要说“啜咖啡”的。
(宋)苏轼《啜茶帖》
吃、喝本来不分家
啜,本字为歠。《说文》释为“尝也”;《尔雅》释为 “茹也”。
“叕”字作动词时,读zhuó,表示连续的意思,加上“口”,表示连续的进食。
餔啜,即饮食。古人文字是有些吃喝不分。
乐正子复姓乐正,名克,师孟子。孟子评价他,虽称不上“有知虑”“多闻识”,但“其为人也好善”。乐正克跟随齐国大夫王子敖到齐国,遇见孟子。孟子对齐国没好感,责问乐正克:“子之从于子敖来,徒餔啜也。(你学习上古之道,就是为了来混吃混喝?)”乐正克听了孟子的话,转投鲁国。鲁国起用乐正克执政,孟子听说后乃至“喜而不寐”。
成语“餔糟啜醨”见于《楚辞·渔父》:“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
糟、醨均指酒滓。屈原被楚王放逐,在江边遇一渔夫。渔夫不赞同屈原世人独醉我独醒的高冷想法,劝他“餔糟啜醨”,与世共醉。餔糟啜醨由此成典,如苏轼《超然台记》说:“餔糟啜漓(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
有说法认为,“啜”指撮口吸食,对象是半流汁,如羹、粥、茶、酒。如朱熹注解“餔啜”:“餔,食也;啜,饮也。”
其实不一定,比如陆游有诗“樽中有酒不敢尝,小瓮黄齑却时啜”,黄齑是腌咸菜,也说啜。可见“啜”可以指吃也可以指喝。
再比如《礼记》载孔子的话:“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菽是豆羹。这句话中“啜饮”对举,大致意思是饿了可以吃豆羹,渴了可以喝清水,生活困苦可以见孝心。
上古时,啜羹算不算喝汤?一直有争议。
啜羹、啜汁有贬义
“羹”字,从羔,从美。上以羊为美,羹必有肉,再以菜调和五味,如《说文》所载:“五味和羹。”
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认为,羹和汤是一回事:“汤即羹之别名也。羹之为名,雅而近古;不曰羹而曰汤者,虑人古雅其名,而即郑重其实,似专为宴客而设者。”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则提出另外的看法:“上古的羹,一般是带汁的肉,而不是汤。
“啜羹”一词有典故,常用于贬义,表示心狠而不仁。见于《韩非子》。战国时魏文侯命乐羊讨伐中山,中山国君杀死其子乐舒,煮成肉羹送给乐羊。“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魏文侯对谏臣睹师赞说:“乐羊以我之故,食其子之肉。”睹师赞对答:“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谁不食!”由此乐羊让魏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韩非子就此讨论“巧诈不如拙诚”。
黄庭坚有诗“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愧巴西。”这首诗是评价王安石的。但“放麑”的典故用错了,把主人公秦西巴的名字错写为“巴西”了。
“别人吃肉我喝汤,萝卜白菜味亦香”,今天的顺口溜用“喝汤”表示人生的豁达态度。上古说汤,多用“汁”字,喝汤称为“啜汁”,却是贬义。据《史记》,魏国命庞涓率军攻打赵国,太子申为上将军。太子申的门客徐子劝谏说:“彼劝太子战攻,欲啜汁者众。”那些劝太子打仗的人,想从中谋取渔利的人太多了,你再想回魏国,已经不可能了。结果齐宣王依孙膑围魏救赵之计,大败魏军,庞涓战死,太子申被俘。
喝茶就当吃粥了
宋人饮食,羹汤较多。据统计,仅《梦粱录》所列的243种菜肴中,羹汤类达二十四种,约占十分之一。宋朝尚素,士大夫的饮食口味讲求清淡,因此宋人素羹大行其道。
《山家清供》中记载多种素羹烹饪法,如玉带羹,“命庖作玉带羹,以笋似玉,似带也,今犹喜其清高而爱客也”;金玉羹,“山药与栗各片截,以羊汁加料煮,名金玉羹”;雪霞羹,“采芙蓉花,去心蒂汤瀹之,同豆腐煮,名雪霞羹”。
苏轼作《菜羹赋》,称之“屏醯酱之厚味,却椒桂之芳辛”,赞其颇具自然之味。其子苏过用山芋混以米饭制“玉糁羹”,苏轼评之“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
茶在《尔雅》中记载,“可煮作羹饮”。古人最初的饮茶方式,不仅要煮,还要加上葱姜,几近羹汤。如《广雅》载:“欲煮茗饮,先炙,令赤色,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芼之,其饮醒酒,令人不眠。”
唐时茶就有“茗粥”之称。至宋时,流行点茶、茶百戏,将饼茶炙烤研碎成茶粉状,点茶或冲泡后茶汤大多比较黏稠、凝结。北宋蔡襄在《茶录》中说:“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其中“粥面”之说,指的即是黏稠状茶汤薄膜。
宋时茶、汤有别。宋人朱彧在《萍洲可谈》中说:“今世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待客时有先茶后汤的习俗时说,送客用的汤都是药汤子,“多以蜜渍橙木瓜之类为汤饮客”(《南窗纪谈》)。但辽国风俗相反,乃先汤后茶。
“吃”比“喝”发展快
先秦两汉期间,主要用“饮食”两字。吃喝不仅出现的晚,本义也大不同。
“吃”字最初写作“喫”,大概在东汉时期才出现,多见于口语场合,到了唐宋时代,“喫”字迅速普及,可以表示吃也可以表示喝。
“吃”字的本义是“口吃”,《说文》载:“吃,言蹇难也。”直到唐代,“吃”字才出现了“吃东西”的含义。新中国成立后进行文字改革,繁体字简化为简体字,保留了“吃”,废除了“喫”。
再说喝水的喝。《诗经》中表示喝的“饮”字有27例,“啜”字有2例。到了汉代,佛典中开始出现表示“喝”义的“喫”字,有了“喫酒”的说法。
“喝”字的本义,表示“声音嘶哑”。“喝”字何时开始表示“饮用”的,学术界意见不一,有明中期、元或元初期、宋代等说法。
苏轼有“把盏对花容一呷”的诗句,宋代赵宧光在《说文长笺》中认为,呷也是吸,“吸而饮,曰呷”。王力先生认为,“喝”字可能是“呷”字的变体。有学者认为“喝”字表饮用义,来源于蒙古语的借音。《永乐大典》收录的南戏《张协状元》中,出现了“喝茶”“喝汤”,但《张协状元》的创作时间莫衷一是。
明清时期,“吃”字占据了强势,而“喝”字却发展缓慢。如《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用“吃”571例,用“饮”75例,用“喝”85例;《儒林外史》中用“吃”441例,用“饮”40例,用“喝”2例。直至民国时期,以老舍先生的京味小说为例,“喝”字才被广泛应用,远超“吃”和“饮”。
“咂酒”喝法很特别
《水浒传》中,汤水的记载很多,但多用“吃”,却不用宋人最爱的“啜”。
吃喝啜饮之外,还有特别用字。武松喝酒,《水浒传》三次用了“咂”字。如武松受施恩所托,去蒋门神酒店找茬砸场子。酒保烫酒过来,“武松提起来咂一咂”,大叫酒不好。
“咂”字有“吮吸”义,又隐含品尝的意思。清人顾张思《土风录》中解释说:“俗以舌品物曰咂。”《西游记》中车迟国斗法,三清观中师兄弟三人扮作三清,道士们来请圣水,却不防是三徒的尿溺。道士舀出一钟来,喝口下去,“只情抹唇咂嘴”,鹿力大仙道:“师兄好吃么?”老道士努着嘴道:“不甚好吃,有些酣郸之味。”《红楼梦》中作“舔唇咂嘴”。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吃完了饭,前去见王熙凤,“拉了板儿过来,舔唇咂嘴的道谢”。
唐时有“咂酒”,流传至今,是用吸管喝的。杜甫吃羊肉配芦酒,芦酒是用芦管插酒桶中吸而饮之,由此赋诗“黄羊饫不羶,芦酒多还醉”。明代杨慎考证说“芦酒,以芦为筒,吸而饮之。今之咂酒也”。白居易任忠州(今重庆市忠县)刺史,在土家“闲拈蕉叶题诗咏,闷取藤枝引酒尝”,喝的也是咂酒。
北京旧俗,也有酒可“咂”。唐鲁孙《谈酒》一文说:“北平京西海淀的莲花白,也是白酒里一绝。依据清华大学校长周寄梅先生说,莲花白是清末名士宝竹坡发明的,宝氏鉴于魏时郑公悫曾经拿荷叶盛酒,用荷梗当吸管来啜酒,叫做碧筒杯。”
唐代韩愈诗句中的“车马获同驱,酒醪欣共欶”。《土风录》对此句考证说:“俗谓吸取曰嗽”,“嗽”字本作欶,义为吮吸。韩愈吟咏的大概率也是咂酒。
这些字自带背景音
咂酒又称作“咂麻酒”,清代刘廷玑撰《在园杂志》,写作“噆妈酒”,由此闹出了一场笑话。
刘廷玑不明白“噆妈”二字含义,于是筵席见询问一范姓侍讲,噆妈酒是否就是唐代韩湘所说的逡巡酒。范侍讲回答说,这种酒在渭北叫“罐子”,在渭南叫“坛子”或“花坛”,在北京叫“噆妈”,不知道有叫“逡巡”的。在座又有一人表示:“北方小儿呼其母曰‘妈妈’,呼其母之乳亦曰‘妈妈’,小儿吸乳母之乳曰‘吃噆噆’,亦曰‘咂妈妈’。此酒用管吸之,如小儿之噆妈也。举坐绝倒。”
据《辞海》,“噆”字多音多义,读zā时义为叮咬,读cǎn时义为“叼、衔”。这则故事显然混淆了噆与咂。类似一例,“令人咋舌”常被误写作“令人咂舌”。“咋”字本作“齰”,本义是咬。
南北朝时,中原士人杨元慎嘲讽吴人“呷啜鳟羹,唼嗍(shà suō)蟹黄”。吃田螺叫嗍螺,又称嗦螺。北京土话中嗦又写作唆,称“唆落”,按齐如山《北京土话》载:“口吸为‘唆’,或曰‘唆落’……鼓词小说中多如此书之。”
把吸、咬、吃义合为一体的字,是“嘬”。据《辞海》,“嘬”是多音字。
读chuài时,同“欼”字,有“叮咬”的意思,如《孟子》“蝇蚋姑嘬之”,还有“一口吃下去”的意思,如《礼记》“毋嘬炙”。读zuō时,有“吮吸”的意思。
问题来了,鲁迅先生《战士与苍蝇》一文:“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此处的“嘬”应该怎么读?
吃喝用字,可领略汉字之美。如砸、如呷、如嘬,都是带音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