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小鸟与好奇心）

看上野千鹤子这本随笔，有一种雷厉风行讲着马克思的高中政治老师突然邀请你坐着她的小跑车去乡下别墅度假的感觉。将信将疑一看，嚯，上野老师你过得也相当不错嘛！

虽然这么说，这本书提到的状况是实实在在令人挠头的：一个人老了要怎么办呢，很老了又要怎么办呢？这样说来，一个（不穷的）知识分子老了要做什么心理建设，有什么观察，是上野这本书和普通的山居笔记最不一样的地方。

想尽力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的上野，20年前在（离东京不是太远的）山里买下土地，盖了别墅，她的原则很清晰，一个是在自然里生活绝不等于在乡下生活（你可以看到城市居民上野的种种搏斗），另一个是作为这里最年轻的住户（是1948年出生的上野哦，当然不是在本地居民里最年轻的意思，就是指后面搬来八岳南麓的），从医护、倒垃圾喝水到情感都得过上有支持的生活。你可以看到上野的践行，她在这里送走了“伴侣”色川大吉；你也可以看到她对另外一批“原住民”——昆虫杂草什么的——提心吊胆的日常。上野老师不是什么自然主义者，除草首选除草剂，虽然请了名家设计庭院，但除了石楠什么植物都搞不定。但她对人的观察一如往昔：那些结伴到山里来养老的夫妇，如果女的先走一步，男的通常会被子女接回城里生活；如果是男的先死呢，女的反倒一个人住下，活得自在得很。确实很有趣。

经中信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其中两章分享给读者。

猫之手俱乐部的人们

移居来的定居派，成立了一个“猫之手俱乐部”。起因是一位经历了“八岳离婚”后仍然生活在这里的定居派女士， 寻找在她旅行期间帮她照顾狗狗的人。我特别喜欢狗，去朋友家，总是带狗狗出去散步，跟狗狗变成好朋友。也有朋友会跟我说声“狗狗在你这里放一周”，把自己的狗狗寄放在我这里，但狗狗从晚上开始就一直在找失踪了的主人，发出哼哼的惨叫，一直到天明。狗狗没有时间感，主人说自己要出去一周，狗狗不知道一周是多长时间，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吧。再次见到主人时，狗狗欢天喜地，开心得“手足”无措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夸张，令人不得不认输，还是比不过它的主人。

“猫之手俱乐部”的名字，就来自“忙得要借猫爪”这句谚语，但本来的含义是猫爪根本“派不上用场”，没办法也只好借来一用。不过，俱乐部里的人可不是什么“猫爪”，有人会木工，有人有割草机，还有人会开车接送，大家都各有各的用处。虽说是互帮互助，但总是免费就很难开口，于是发行了“喵券”这种内部货币。1 喵 = 500 日元，带狗狗散步一回 1 喵，到最近的 JR 站接送 2 喵，要是坐出租车的话要花四倍价钱。

会各种本领的人是宝贝。比起会画画、会做陶艺、会唱歌剧，会做饭是最受欢迎的，这可不是内部货币能买到的服务。俱乐部里面有会做让专业厨师都惊叹的茶怀石料理 1的太太，也有做荞麦面的名手。比起互帮互助，恳谈会更让人期待。春天开赏花宴，秋天开红叶宴。参加的人都会带来自己的拿手好菜。有人往多层便当盒里放满满的关东煮，也有人带了意大利风味的菜。夏天吃流水素面，年末开捣年糕大会。刚捣好的年糕，蘸黄豆粉、红豆泥，就着萝卜和纳豆一起吃。

我也很享受一年举办一次的山野菜天妇罗派对。甚至有人特地从东京赶来参加我的派对。土当归、八角金盘的嫩芽、荚果蕨、款冬的薹、金漆、 葱，这些都一个个放进油锅里炸，捞起来蘸上冲绳县的粟国盐吃。虽说主厨要一直站着， 但招待客人还是很开心。享用完天妇罗之后，吃的饭是樱花饭或者油菜花饭。把腌渍樱花或者京都油菜花切得细细的， 拌进刚煮好的白米饭里。樱花饭会染上淡淡的粉色，油菜花饭会浮现出淡黄色。淡淡的咸味让人食欲大增。

那时候真开心啊……回忆总是过去式，是因为大家都老了。比起能提供帮助的人，需要帮助的人越来越多了，失去了平衡。现在，猫之手俱乐部还在，但是停业了。

不久以后，那些夫妻中一个人得了认知障碍症，或者其中一方去世，留下另一方一个人的情况变多了。夫妻一起搬到八岳南麓的高龄人士，后来怎么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特别是孤身一人后怎么办，我一直默默观察到现在，因为这跟我自己“一个人的老后”息息相关。

有意思的是，男人孤身一人后，城市里的子女通常会把他们接过去照顾，女人孤身一人后，就会直接在这片土地上定居。本来搬过来就是把这里当作自己最终的栖息地，也算是初心不改了。

其中有一位女性，一开始就是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建起新家。她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孩子们也长大了，为了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她来到这片土地。她非常独立。我想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于是去采访她。她每天的日课、一周的行程都是固定的，从不偷懒。她会在家做瑜伽，睡觉前必然拉筋。不管什么时候去看她，她都穿得整整齐齐，还会戴上首饰。她的兴趣是园艺，庭院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几年前她果断放弃了车，放弃得干净利落。我问她，那很不方便吧？她说她会一周一次，预约出租车，去买东西，处理必要的事情。 她的独居生活太完美了，我都觉得自己模仿不来。我现在拜托她的是，请她学会上网。这样我们就可以在网上看着对方的脸聊天了。网络是老年人的好朋友，没有理由不用。

在最爱的北杜市迎接人生的终点

60 多岁移居过来的人们，那时年轻又活跃。他们爱上了八岳南麓，把这里当作“最后的住所”移居过来，但并没有 真正考虑过自己蹒跚无力期的事情。所谓蹒跚无力期，就是“变得步履蹒跚浑身无力时”，这是社会学家春日贵须世命名的。我一直说，高龄者选择住所时，要看当地是否有医疗、介护资源，但自己在找地方的时候，这些条件一点儿也没放 在心上。有很多移居者跟我的情况一样，很多人喜欢山，喜 欢自然，想爬山，就选了这里，就连我，也是把周围能看见的山峰爬了个遍。要是自己哪天卧床不起了呢？……这些从 没想过。就算想过，老后的日子也只是在淡淡的雾霭那边。

问我身边年纪越来越大的朋友，他们也是一样。“明知道这种日子是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的……”但后半句话就说不出来了。总有一天要变得孤身一人，到了那一天就回到都市进养老院，驾驶证上交，在这里就没法生活了……在那天到来之前还是在这里尽情享受，也只能这样了。

说实话，2004 年合并的北杜市，是跟长野县接壤的大区自治体，一直到最近还是医疗、介护资源短缺地区。只有一个从父母那代就开始经营有床位诊疗所的医生在出诊，这位医生参加了地方选举，成了政治家。为了应对总有一天要到来的老后，新居民中间也召开了关于医疗、介护的学习会， 无奈都是一群外行，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却没有任何实际办法。拿出别的地方的先例，那也是别的地方，这里无法实行。移居过来的新居民中间，也有自主安排配餐服务的“有你就好”等互相帮助的团体，但没有行政支援，不能保证一直持续下去。做做便当是可以的，而大区的配送业务负担很大， 再加上要在冬天积雪和结冰的路上开车，志愿者无法胜任。

这时，从东京搬来一对医生和护士夫妻，他们迎来了花甲之年。妻子是宫崎和加子。她是走访护士的先锋，在东京都内长期参与了走访看护和认知障碍团体之家等活动，是个专家。还有移居到八岳南麓的医生夫妻开了“森林诊疗所”。再有日本晚期病人在家看护协会的创立者川越厚医生，被邀请移居到这里，成了那个诊所的兼职医生。

60 多岁的宫崎女士，虽然年纪大了，但也不是安安稳稳过田园生活的女性。她移居过来以后，马上和当地的福利界人士接上了头，开始研究北杜市缺少什么。他们做了计划， 建立了团体，把居家的高龄者的走访介护和走访看护 1当成事业来做。还设立了认知障碍日托机构，针对康复的日间介护服务也开始了。宫崎女士建立的一般社团法人“暖暖会”，在 6 年中开了 7 家事务所，成长为有 75 名员工的团体。也因此北杜市医疗、看护资源变得丰富，会成为“可以一个人死在家里”的地方了。

宫崎女士的鼓动力非同一般，她把当地长期从事保健事业、对这个地方无所不知的退休保健师中岛登美子女士也拉了进来。还有县外来的护士，说想在宫崎女士这里工作。当地的退休护士和介护人员都渐渐聚集起来。人才果然还是不少的。人们一直说，改变地方的是人，这些变化都在眼皮底下发生。

我也是被宫崎女士拉进去的人。

移居派里的太太们也都被拉进来了。在宫崎女士的事业之一“高龄者集体生活所”的停车场里，停着一辆奔驰车， 听说是来做午饭的女士的，让人大吃一惊。丈夫们也没逃过。会开车的男人被拜托“每周一次也好”，去日间服务机构当司机。不是免费干活，算是拿当地最低薪金的有偿志愿者。每个人都乐意效劳，高高兴兴干着活。

现在我还是能提供帮助的人。不知何时我会变成需要帮助的人。当志愿者的移居派们，是否觉得，有这些医疗、护理资源，自己就能在这片土地上老去呢？我现在最大的课题就是“在最爱的北杜市迎接人生的终点”。当然还要加上“一个人也能”。

题图来自电影《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