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寿桐
在南中国海滨乘车或驱车旅行,总是有机会邂逅G15——沈海高速公路。每次登上这条长长的高速路,我都心潮起伏,激情难抑,因为这条高速路经过长长的跋涉,从南海边、东海边、黄海边蔓延,妥妥地走过我的家乡。它宏伟霸气的高架路扎根在我父母长眠的土地上,它气吞山河的蜿蜒装饰着我父母住过的乡村小楼的南窗。
看到它,路过它,我都会觉得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它挽起了最南方的海南和更北方的沈阳,可对于我来说,它能传达给我黄海之滨的家乡气息,它就是我的乡亲。
沈海高速刚刚在我家乡开建时,我父亲便常常站在门前细细打量着它一尺一尺地垒高,一米一米地伸展,期盼着它早日建成。
对于我父亲来说,他期盼的不仅仅是窗前的一道风景,更因为这条长长的路能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比方说他儿子生活的广州。
父亲恐高,不想坐飞机,原来他在盘算着通过高速公路去广州的可能性。我告诉他,从家乡坐车到广州太远了。父亲则不以为然,在地图上敲敲放大镜的抓手:就这么一丁点长度嘛!
高速路建成后的一个暑假,父亲的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很严重,以至一天晚上乘我不备,剪断了我锁住院门的钢丝,在漆黑的夏夜不知所往。我叫来妹夫、哥哥,四处寻找,用车灯爬梳着小镇的各个街巷。直到清晨,仍毫无父亲的音讯,只好报警。报警后两个小时,警方通知,在高速路上找到了我父亲。我们一家迅速来到沈海高速路的大丰出口处,不一会儿,一辆闪灯的警车款款驶来,疲惫不堪的父亲被架出警车。妹妹抱着父亲大哭,警察则说万幸,没出事故,老爷子状态还好。
我压抑着心中的气愤,责问正喝着矿泉水的父亲:你想去哪里?他弱弱地回答:当然是去广州,去广州找儿子。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撇过脸用泪眼看长长的高速路,以及路边高高屹立着的绿色标牌。我年迈而痴呆的父亲流落在高速路上近十个小时,却能毫发无损,是不是这条他早已心仪的高速路有某种能量在保护他?
对于这条长长的高速路的亲切感也来自一次驾车远行的体验。我开车从南京出发,经过安徽、江西,然后进入广东。本来是在京九高速上要横过江西全境,但偏偏江西正闹油荒,几乎所有的高速公路休息站都用大字标出“本站无油”。尽管油箱里面还有不少油量,但为未雨绸缪计,还是不敢怠慢,立即下高速,沿着省道县道开。
偏偏所有的加油站不是拉起了红色隔离线,就是大书“本站无油”。随着时间的流逝,焦虑在增加,到一个地方打听,说是到福建才有缓解的希望。也顾不得消息是否准确,赶紧驶到最近的福建长汀。谢天谢地,还没到长汀,就加上了油。然后按地图和地标往有高速路的方向开——那时导航还不普遍,高速公路也不像现在这么密集。按照地图示意的方向,一路寻找着高速公路,开了很久,还是不得要领。正在烦闷之际,忽然瞥见前方有绿色的标牌。绿色是高速路的标志,那里有高速公路。等我看清那绿色标牌,方知已经到了广东饶平,迎接疲惫不堪、焦虑不堪、烦闷不堪的我的居然是沈海高速,是来自我家乡,带着关于我父亲深切记忆的沿海高速!
那时候我有理由认定,这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的高速路,是与我脉息相通休戚相关的高速路!我几乎是唱着歌开上了这条长长的高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