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著
梅遇影哪里知道,当年乾隆老爷子降旨编纂《四库全书》,召集三千文士抄书,在“四库馆”内成立了缮写处,那文松的先祖就在其中。他们编抄《四库》,用的是浙江上等开化榜纸,纸色洁白,质地坚韧。他们按照半页八行、每行二十一字的格式统一抄写。每书要先写提要,后写正文。不到二十年,共抄出七部《四库全书》,每部都收录三千四百六十二种图书,共计七万九千三百三十八卷(相当于明代《永乐大典》的三点五倍),三万六千余册,近九亿字,七部加起来,就抄了六十亿字。每部的内容都是纵贯古今,类别横扫文、史、哲、理、工、农、医,几乎所有的学科都能够从中找到源头和血脉,成为历朝历代规模最宏大的文化工程。这是一座由文字组成的宏伟建筑,是对中国古典文化进行了一次最系统、最全面的总结,可以称为中华传统文化最丰富最完备的集成之作。因为是在清高宗乾隆帝的主持下编纂的,是经、史、子、集四部都“全”的“书”,所以全名叫《钦定四库全书》。
《四库全书》抄完了,对书法的精通却成了那家的家传,一代代前辈搜集的历代法书碑帖,成为那家最宝贵的财富。到那文松的父亲那永城,依然每日坚持以恭楷抄书一万字,一字不丢,一笔不差,墨匀体正,横平竖直。那文松的字,就是父亲严格训练出来的,一旦写字不认真,父亲的戒尺就会呼啸而下,密如雨点、急似流星地落在那文松的手背上。
梅遇影很享受为那文松铺被子的瞬间,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就是他的妻子;而那文松也很享受她铺被子的瞬间,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就是她的丈夫。他们在各自的想象里想象着对方,却谁都不愿说出,也无法说出,那种超越语言的心领神会,是多么美好的感受啊。时间一久,那文松觉得自己已然成了梅家的一员,梅家也完全习惯了这一点。爱情,在他们之间,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只是,他们自始至终没有明确地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心,连手也没有拉过一下。
在梅从云的眼里,那文松和梅遇影就是活脱脱的一对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往一起一站,梅从云就打心眼儿里觉着般配。他终于沉不住气,聘媒人为二人做媒,那文松羞涩地同意了,梅遇影扭捏地点头了。合过八字,换过庚帖,民国二十一年端午节前,那文松和梅遇影成了亲。
这世上的婚姻,复杂的很复杂,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贾宝玉与林黛玉,有情人难成眷属;说简单也很简单,那文松和梅遇影,却比梁山伯与祝英台要简单得多,有两情相悦,有红丝相牵,这婚就成了。
那文松和梅遇影照了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那文松穿着西装,显得潇洒俊美,梅遇影一袭白色婚纱,更显出皎洁动人。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容颜,停留在他们脸上,成为他们生命中最可贵的记忆。
拍完结婚照,梅遇影又换上一身素洁的旗袍,与父亲、母亲、丈夫一家四口照了一张全家福。尽管这只是一张暂时的全家福——等梅遇影生了娃娃,等那文松的弟弟那文柏毕业回来,六个人合拍的那张照片,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全家福——一张三代同堂的全家福。假若那文柏娶妻生子,那就将变成一张八人的全家福。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们先拍下一张四人的全家福,等待着那张六人或者八人的全家福,期盼着这个家庭就像那移山的愚公一样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等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生命的春天就要降临了。
那文松岂能想到,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的,还有肝髓流野的战乱。
城将破,人将亡,这风平浪静,这花好月圆,持续不了几天了。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