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身免疫病的患者，太痛苦了。”在南京鼓楼医院风湿免疫科的办公室里，孙凌云教授打开了他的手机相册，映入眼中的是一个个巨大的创面，触目惊心。从天南海北找来的，大多是这样难治性的患者，孙凌云教授的小小诊间，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风湿免疫病在医学界有“不死的癌症”之称，传统方法治疗效果极为有限。三十年前，孙凌云毅然踏进了这片科研的“无人区”。三十年探索，他为患者寻一片“希望的土壤”。如今，从技术到新药，孙凌云团队的探索正重新点亮无数患者的人生。

勇闯科研“无人区”

“我从学医起就对免疫学感兴趣，买了好多有关免疫的书籍，想着毕业后就要做免疫这一块。”孙凌云告诉笔者，他的硕士、博士读的都是基础免疫学。没有丝毫犹豫，孙凌云一脚踏进了这个充满着各种待解问题的领域。

国外对风湿病的研究始于20世纪20年代，南京鼓楼医院于1979年成立风湿免疫科，彼时国内的风湿免疫专业才刚刚起步。1993年，年仅31岁的孙凌云接过重任，主持免疫科工作，是当时医院最年轻的科主任。看到当时国外对风湿病的研究发展迅速，1994年，孙凌云远赴意大利求学。此间，他将在意大利看到的病例、治疗方法、心得等一一记录下来，用半年时间完成了一部38万字的专著——《分子风湿病学》，填补了国内该领域的研究空白。

再一次让医学界瞩目是1998年。那一年，孙凌云团队成功完成亚洲首例自体造血干细胞移植治疗系统性红斑狼疮，引发了轰动。红斑狼疮是备受关注的免疫性疾病，分为皮肤性和系统性，系统性红斑狼疮可累及全身各脏器，治疗难度极大。难治性患者2年内死亡率高达35%，活过5年的更少。

造血干细胞是红斑狼疮患者的那味“解药”吗？孙凌云觉得，答案是否定的。

“造血干细胞移植的过程中，要用大剂量的化疗药物将患者体内的白细胞打到0，彻底摧毁免疫力再重建，过程中患者很容易因为感染而失去生命。”孙凌云告诉笔者，团队后期也尝试使用异体造血干细胞移植，但感染的问题仍然存在，还得用上大剂量的抗排异药物，这对本身已经多器官受累的患者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移植要求高，失败率高，费用高，不能作为常规方法。”孙凌云表示。

2000年，孙凌云看到国外有杂志发表研究说，间充质干细胞也有一定的免疫调节功能，“那能不能利用这种干细胞进行移植，来治疗红斑狼疮呢？”

一念起，接下来是漫长的验证过程。

“我们都知道造血干细胞是‘种子’，间充质干细胞其实是‘土壤’。它支撑‘种子’发芽，同时还有免疫调节与组织修复功能。”在狼疮小鼠身上，孙凌云验证了病鼠的间充质干细胞生长慢，迁移能力和再生能力也弱，确实存在问题。用病鼠自身的间充质干细胞来治疗，效果差，这条路走不通。而换成健康小鼠后再进行异体移植，这次成功了，治疗效果不错还没有排异反应。“再换大鼠、兔子、猪，我们一共用了四种动物来实验与验证。”

理论走通还有很多细节要“磨”：每次打多少细胞？打多少次？通过静脉还是其他途径给药？移植之前摧毁免疫力，是否效果更好？……没有经费，条件简陋，孙凌云团队只有两个细胞培养箱，每次将40—50毫升骨髓中的间充质细胞分离出来，扩增到5000万个，一次就得花上2—3个月。担心细胞长不好，担心污染，所以就要常常盯着。门诊和病房之外的时间，孙凌云和学生一猛子扎进实验室，一坚持就是7年多。

2007年，从珊珊妈妈身上提取的间充质干细胞，经处理后输入了17岁女孩珊珊的身体。和珊珊一起接受治疗的，还有一位系统性红斑狼疮的重症女孩。她们成为了“间充质干细胞临床应用第一批人”。

随着珊珊的各项生化指标逐步恢复正常，关于间充质干细胞的各种“问号”，从此被掰直成了“惊叹号”——这项方法，可行！

“十八年了，现在逢年过节，我还经常收到两人的祝福短信。”孙凌云说。

将技术变成“药”

凭借“异体间充质干细胞治疗难治性红斑狼疮的关键技术创新与临床应用研究”，孙凌云及团队荣获国家技术发明奖二等奖；基于干细胞相关研究成果，孙凌云团队还荣获“国家重点研发计划”“江苏省科技奖一等奖”“华夏医学科技奖二等奖”等10余项国家及省部级奖项。

如今，人们提到间充质干细胞疗法，都会提到中国南京，提到孙凌云团队。孙凌云及团队成员也多次受邀到世界各地作主题报告。那些走到绝境却奇迹康复的患者、那些目不忍视却最终愈合的创口，迎来一句又一句“Fantastic（了不起的）”的惊叹！

《欧洲骨髓移植手册》中的一个章节，就是由孙凌云来撰写的。“过去，是我们到欧美学习造血干细胞疗法，而现在，是他们来学习我们的间充质干细胞疗法。”孙凌云说。自2007年发表第一篇英文的研究论文，到现在团队每年多篇SCI论文的“产量”，孙凌云教授作为学科带头人正带领南京鼓楼医院风湿免疫科在世界舞台上大跨步向前。

当年的科研“无人区”已经被踏出了一个个扎实的脚印，但留给孙凌云团队去攻克的难题还有很多。

“脐带是医疗废弃物，但我们发现，一根脐带中的间充质干细胞，可以救100多位患者。现在，我们已经能够利用脐带来进行比较稳定的扩增，这为后续间充质干细胞药物开发奠定了基础。”孙凌云表示，他们要做的，首先是将“技术”变成“药物”，这一步，很关键。

“如果只是在一家医院开展的技术，那么它的各个环节的稳定性都不能完全保障，治疗效率低，无法惠及更多的患者。药物可以大规模生产，情况就不一样了。”在孙凌云教授团队的主导下，适应症为狼疮性肾炎和系统性硬化症的脐带间充质干细胞注射液已经完成了一期临床研究，二期临床研究在去年12月底已经完成入组，今年6月底将完成随访。“我们观察，药物疗效安全可靠，没有严重不良反应。倘若新药开发成功，患者的治疗费用也会大幅度降低。”孙凌云说。

除了红斑狼疮，风湿免疫病其实还有200多种，中国患者达8000多万人，且人数逐年上升。孙凌云及其团队还在对间充质干细胞疗法的作用机理开展进一步的研究，并尝试治疗其他风湿免疫类病种，如干燥综合征、类风湿关节炎以及I型糖尿病等。目前，孙凌云带领团队用间充质干细胞治疗方案成功治疗2800余例患者，有效率60%，显著降低了死亡率，避免了传统治疗的严重副作用。

第二代的药物研发，也已经被提上了日程。“间充质细胞也分为三种，我们在尝试着选出最有效一种，把‘不战斗’的‘士兵’踢出军队。”单个“战士”的作战能力，也可以被强化。孙凌云举了个例子，针对糖尿病足溃疡，团队将肝脏生长因子基因导入间充质干细胞，再将其应用于创面，溃疡愈合速度大大加快，结果令人振奋。

“通过基因导入、生物活性材料修饰等手段，我们可以将间充质干细胞改造成具有更强活性和疗效的工程化细胞，这为未来干细胞治疗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孙凌云教授满怀信心地表示，随着二代技术的不断完善，间充质干细胞在疾病治疗方面将发挥更为强大的作用，为患者带来更多的惊喜。

为患者亮到最晚的灯

从医三十余载，孙凌云教授荣誉等身——“国家卫生计生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全国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国家首届杰出医师”“江苏省最美科技工作者”“江苏省十大医德标兵”“中国药学发展奖临床医药研究突出成就奖”……但在他心中，最珍贵的荣誉永远是患者的笑容。

五点多钟起床，孙凌云的门诊总是从清晨七点半就早早开始，最晚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半。“在还没有网上预约挂号的年代，很多患者都是半夜就来医院排队。面对大量求诊心切的患者，孙凌云教授特意在周末也增设了专家门诊，并常常提前抵达诊室，只为能多给一些患者看病。”孙凌云的学生耿林玉告诉笔者，前来求诊的患者来自全国各地，很多都已是命悬一线，为了不让患者失望，孙凌云都是尽量把等在诊室外的患者看完。“他的门诊是全院最晚结束的，经常是整栋门诊楼都关了，只有他门诊的灯还亮着，医院特意为他下班留了一条特别通道。”

“孙主任是我最感激的医生。”患者杨小伟，念着孙凌云教授的好念了20年。从高二开始，杨小伟就觉得双手酸痛，手指越来越粗，后来状况还累及了关节。20年前的夏天，正在东北读大学的杨小伟慕名挂了孙凌云的专家号。因为在当时他的病情实在罕见，没有给出明确的治疗方法，但孙凌云让他留下了手机号码。电话在半年后被拨通，孙凌云在北京参加一场国际会议时听到了类似的病例分享，建议杨小伟立刻赶来北京，邀请英国专家为他会诊，会诊完毕还把几百元硬塞到杨小伟兜里，给他报销了来回路费。多年后，已经结婚成家的杨小伟，专门赶到南京，挂了一个号，只为给孙凌云送上一面锦旗，当面表达埋藏在心底的深深谢意。

谈及被救治成功的病例，是孙凌云最开心的时刻。一位患者溃疡烂进肉里，能看到尾骨，用间充质干细胞治疗后，巨大的创面迅速愈合了；来自新疆的患者全身剥脱性皮炎，头发、口腔、肛门到处都是溃疡，经过治疗，一个多礼拜就出了院；脓皮病的男生，避免了截肢，后来找到了工作还成了家，挽回了人生；还有新发现的CAR-T靶点，让患者十几克“爆表”的尿蛋白“速降”到了2.5克……

因为间充质干细胞，风湿免疫领域以往无奈的“总是去安慰”变成了有治疗方法的“常常去帮助”，但孙凌云教授的诊室前，仍然挤满了病人。需要治疗的患者还有很多，待解的问题还有很多，孙凌云和他的团队依然奔跑在路上。

“我常和学生说，医生不光是看病治病，最重要的是把患者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也许我们有时候解决不了难题，但绝对不能增加患者新的痛苦。既然选择了医生这个行业，那就一定要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孙凌云说。

杨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