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短篇小说写到艺术的层面,让人着迷、把玩,在我反复阅读的名单中,我的眼光总落在这几位身上,他们是:惜墨如金的“书生士兵”巴别尔(俄国),把小说当童话和寓言写的卡尔维诺(意大利),用智慧构筑叙事迷宫的博尔赫斯(阿根廷),把幽默品质真正带进小说的辛格(美国),“冰山理论”的提出者和实践者海明威(美国),赋予短篇小说冷峻深刻面貌的鲁迅(中国),把短篇小说写成诗的汪曾祺(中国),等等。我们发现,每一位短篇小说大家的出现,都与他们独特的创造有关,有的创造一种文体形式,有的创造一种新的小说思维,有的创造一种全新表达语言,有的创造一种文学形象……每一种创造都打上作家的“印记”和“标签”,短篇小说的艺术性便成立和彰显。
随着写作实践不断向前推进,更多有才华的当代小说家参与短篇小说写作,短篇小说的艺术样式也有了新的拓展。下面从三种短篇小说写作范式来略谈艺术性在短篇小说中的新呈现。
其一,泛哲学式。
用短篇小说来思考哲学问题,无疑是一种很酷的写法。就像如来用故事阐释佛经、道家用生活解释禅意一样,当感性的短篇小说面对理性而复杂的哲学,短篇小说便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力量美来。
我近年读到英国“90后”小说家黛西·约翰逊的短篇小说集《沼泽》之后,久久不忘,它让我的阅读打了个“艺术激灵”,其中的《语言》《灯塔看守人》《血祭》等几篇,其大胆怪诞的思路和细致踏实的耐心叙述完美地交织在一起,读时如履薄冰,又酣畅淋漓。其中《语言》一篇,简直是对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某些观点的回应和探讨。
小说写道,哈洛和诺拉两个年轻人在高中阶段相爱,高中毕业便结婚了,诺拉18岁,结婚不到一年哈洛就死了。诺拉内心深处,哈洛一定会回来。作家黛西知道把一个人由死写活艺术上的难度很大,她很有技巧和说服力地写了哈洛的复生——“她的思念太过强烈,足以把他诅咒到复生”“最终让他复活的是莎拉(哈洛的母亲)”,莎拉没有将哈洛火葬而是埋在了自己花园里——哈洛复生了,他“自己刨土刨出来的”,哈洛和诺拉重新住在了一起,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只要哈洛一开口说话,诺拉的身体某个部位就开始剧烈疼痛,“每个单词都是一次进攻”。诺拉忍受疼痛,她尝试在两人之间设计一套只有自己能懂的手语来交谈和交流,可是疼痛仍然无法避免。诺拉无法忍受这条黑暗之路,选择了自杀。小说最后写道:“这不是一次拯救,只是一种解脱,一个没有任何结果的诅咒。”小说深沉地探讨了人类的某些根本问题:语言在人死亡之后的丧失,语言在最亲爱的人之间的失效和伤害。小说在这一刻,已经变成了对哲学的某种回应,也变成了某种寓言。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一书中提出过一个观点,他说:“理解一个语句意味着理解一种语言,理解一种语言意味着掌握一门技术。”小说家黛西似乎对此表示质疑,重生后的哈洛与诺拉之间的语言交流是失效的,曾经理解的一种语言作为一门技术消失了。这无疑是人间复杂性之一。
类似泛哲学式的短篇小说是一种新的写作范式,它的独创性让短篇小说获得了新的艺术价值。
其二,制造谜语式。
以《麦田守望者》闻名全世界的小说家塞林格在他薄薄的一本短篇小说集《九故事》中,开创了一种“塞林格式”的短篇小说写法,即在小说中没完没了地制造生活的谜语,无序的生活在小说中再次无序,而在读者那里却变得有序起来。这当是一种卓越的“艺术”。
《九故事》中第一篇小说叫《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小说不足一万字,由三个场景构成:一个是旅馆507号房间;一个是海边的沙滩上;一个是回507房间的电梯里。如在海滩上,一个年轻人仰面躺着,一个叫西比尔的有些淘气的小姑娘跑到他身边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看过什么书?你的星座是什么?喜欢什么?等等。他们似乎聊够了,年轻人建议西比尔一起下海去,看能不能逮到一条香蕉鱼。不知道是否真有一种叫“香蕉鱼”的鱼,因为年轻人的解释漏洞百出,尽管他的描述真实无比:“它们游到一个洞里去,那儿有许多香蕉。它们游进去时还是样子很普通的鱼。可是它们一进了洞,就馋得跟猪一样了。嘿,我就知道有那么一些香蕉鱼,它们游进一个香蕉洞,居然吃了足足有七十八根香蕉。”“它们吃得太胖了,就再也没法从洞里出来了。连挤都挤不出洞口了。”年轻人推着气床往海里走,西比尔躺在气床上,水快没到年轻人的肩膀时,西比尔说看到了香蕉鱼,说嘴里还叼着六根香蕉呢。
塞林格的这段有关香蕉鱼的描述,除了让我们为这个小说怪怪的题目找到一点根据外,主人公真实的内心生活让我们的阅读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当中:是否真正看到了嘴叼六根香蕉的香蕉鱼?香蕉鱼是否暗示着某种生活的隐喻?
小说虽然结束了,但这个小说留给我的思考却远远没有结束。塞林格真正把握了小说应该占据的空间——实际生活与想象之间的空间,也把握了生活的某种本质性——片段的即时的宿命的“在场”。正因为如此,在塞林格小说制造的生活谜语面前,有关生活的形而上的话题也得以长久地展开,与任何一部长篇巨著的浩瀚相比,这些短篇毫不逊色。
其三,日常诗性式。
汪曾祺说:“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的气质也是一个诗人。”昆德拉将诗性定义为一部小说所能“接受的最高苛求”,他说:“小说是关于存在的一种诗性思考。”诗性是一种艺术追求的范畴,可以说,艺术的高级属性是诗性。小说的诗性是指小说的灵性,是轻逸之美,从语言到现实到意象都朴素而脱俗。
诗人、小说家韩东明确表示:“我们不仅要写短篇,而且得写崭新的短篇不是?把小说当成艺术来做,当成作品来做的。”他不仅如此说,还如此做,开辟了一种可称作“日常诗性式”的新短篇,他近几年写的《动物》《老师和学生》《大卖》等都可纳入这个“框子”。
韩东的短篇有了自己的新:一种彻底的简洁的新小说;一种包含了化日常为神奇的艺术酵母(梦幻、荒诞、错位)的新小说;一种特有的让人亲近的平易近人、讨人亲近的新小说;一种即时性(当下生活)和艺术自主性超强的新小说。
以短篇小说《动物》为例。《动物》讲述林教授携妻子小宇赴某岛国参加学术会议,热带岛国的气候和风光让北方来的林教授夫妇很开心,但当日晚宴却只安排了林教授一人,这让林教授很不开心,甚至有些生气。联络接待的庄小姐也是见不到人,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岛国之行被一种“空茫”的氛围笼罩。林教授脱离会务安排,与妻子单独去吃饭,第二天也自行活动,看美术馆逛校园等。林教授第三天的讲座结束后,担当主持的陈教授提出私人请林教授夫妇吃饭,在只有三人的饭局上,并不为林教授熟识的陈教授,反复恭维林教授,让林教授有飘忽感。饭后回到酒店,林教授忽然想起了曾与自己同居六年的郑敏,二十年前郑敏离开中国来到这个岛国,她的目的地是美国,取道此处,就在陈教授所在大学读书。想必现在郑敏早就不在这个岛上了。
这是小说前四小节的内容,有一种空茫感和不真实感。小说写到这里是一个正常的叙事,写得也很精彩,细节和节奏都很好,但是小说的道路终归还是平坦。当第五和第六小节出现时,小说的诗性一下子便显示出来了。第四天晚上,林教授和妻子去“夜间动物园”参观,在人造月光的氛围中近距离观看各种猛禽,引来连连尖叫。在道路的深处,林教授决定下观光车自己走走,在无人的山路中行走,突然路中间横立了一头硕大的野兽,野兽说话了,它让林教授别怕,它说它是郑敏。人与兽对话起来,郑敏没有去成美国而是留在了这里,林教授想要靠近这只动物,动物让他别过来,她说她是一只鬣狗,林教授说就算是你,你也只能是一只鹿……后来这只鬣狗消失了。小说结尾:“回望车道纵深处,林教授觉得似有什么动物在尾随。他告诉小宇自己的感受,小宇说:‘老虎。’林教授说:‘鬣狗。’”
此刻,小说由实进入了虚和幻,这虚和幻就是为现实插上的艺术的翅膀,小说的世界便升腾起来。但这一个过程,前面四个小节为我们提供了强大的说服力,小说完成了一次如飞机滑行起飞的完美过程。如果说这篇小说是关于人际关系的一种探讨的话,那么工作上的(与庄小姐)、学术上的(与陈教授)、情感上的(与妻子小宇,与前女友郑敏)等关系的故事都具有某种现实感,而当那只化身鬣狗的郑敏突然横亘在林教授面前时,这种现实的关系便具有了荒诞性、复杂性和多种阐释性——赋予日常经验和琐碎现实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就是一种诗性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