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环境变动不居，特朗普的超预期关税政策正重创全球市场，对各个国家无差别的高额“对等关税”，使当年为规避针对中国企业的高额关税而进行产地转移的中企要重新审视企业的战略问题，旧的策略面临着调整。对于众多中国出海企业来说，近年来的挑战更加凸显，逆全球化风潮下海外环境不确定性增加。另一方面，在一些领域的中国企业出海存在“内卷”现象，不利于行业的健康发展。在这样的背景下，更需要企业间加强协同，强化有组织的“抱团出海”模式，共同穿越出海路上的风浪。在第一财经研究院的中国企业全球化调研行中，就有不少企业家、从业人士呼吁应该“抱团出海”。

一、三类常见的抱团出海模式

抱团出海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非常新鲜的模式，我们在进行中国企业全球化调研时发现已有部分企业实现了“抱团出海”，但大多处于相对早期的自主探索阶段。简单来说，抱团出海即是企业通过彼此间的协同最终实现出海。协同的方式则是多样的。下面对三类常见的抱团出海模式进行阐述。

1.服务业企业的出海服务供给

企业的海外经营，无论是产品的海外销售，还是投资以及管理海外分支机构，在实际操作时都涉及到较多的环节，对法律、金融、人事等第三方服务通常有一定的需求。服务业企业为其他出海企业提供服务，支持这些企业在海外的日常经营，即是一种较为常见的抱团。在此过程中，许多服务业企业也实现了海外市场的布局，进一步拓展了海外市场。2024年，中国服务出口同比增长18.2%至31755.6亿元，显示出国内服务业企业的全球竞争力正在快速提升。

我们通过一个过去调研的案例展现这一类“抱团出海”的具体实施情况。中企网络通信技术有限公司（下称“中企通信”）是一家提供ICT（即信息通信领域技术）服务的企业。面对客户出海时对云计算、专用网络以及信息安全管理服务的需求，企业会提前到这些海外地区进行布局，以IT整体解决方案支持客户企业的出海。在这样的流程下，服务供给方和需求方实现了协同出海。

这种“抱团出海”模式相对常见。在今年3月21日举行的以“新片区出海·与世界共赢”为主题的2025中资企业高水平“走出去”大会（下称“会议”）中，上海市委常委、临港新片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陈金山也提到：“临港新片区自挂牌以来，一直着力帮助企业走出去，提供更优良的综合服务。为此还专门设立了服务企业走出去服务机构，重点打造以跨境通、法务通、航运通、金融通为核心的数字化服务平台”。越来越多的服务业机构正与其他出海企业实现抱团。

2.产业链协同出海

企业出海在许多情况下会影响同一条产业链中上下游企业的出海。这类抱团出海往往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整条产业链在全球市场的竞争力，减少供应链风险。

我们在过去的调研中也见过此类协同出海。一家小家电行业的链头企业在受到中美贸易摩擦、关税升高的影响后，为保证海外客户的订单，在越南投资设厂。在当前相关政策对零件本土化比例有所要求的背景下，企业的上游企业也纷纷出海来到海外生产。这个案例虽然并非是企业间预先设想的主动抱团，但最终形成了协同出海的结果。

在我们参加新片区出海大家谈之“绿色丝路新机遇，工程出海新征程”工程建设领域走出去研讨会（下文也简称为“会议”）时，就建筑行业，多位嘉宾也强调了推动产业链中企业的抱团出海。上海市绿色建筑协会会长崔明华提到：“上海绿色建筑行业将以临港为支点，撬动全球绿色发展新机遇，打造‘设计—施工—运营’全链条出海生态圈。”中国对外承包工程商会副秘书长苏建国表示，中国企业要联合出海，打造自己具有韧性的供应链，咨询设计企业可以起先导作用，并与施工企业等各类企业深入合作。

3.同类型企业共享资源

同类型企业出海时遇到的问题较为相似。其中，大规模企业普遍拥有着更强的能力和更多的资源解决这些问题。这些企业在自身顺利出海的基础上，将部分资源共享给同类型的中小企业，这也是一种常见的抱团出海方式。

我们同样以一个案例进行阐述。2013年，外贸企业乐歌人体工学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乐歌股份”）自己的第一个海外仓开始运营。2020年，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后，扩大海外仓建设，开始推出公共海外仓跨境物流服务，为更多中国外贸企业的出海提供支持。乐歌股份2024年半年报显示，企业的海外仓在支持自身产品海外销售的基础上，已累计为778家外贸企业提供服务。事实上，近年来，除了扩建海外仓，乐歌股份也通过购买集装箱船、参与投资建设跨境物流公司——宁波数智跨境物流有限公司等方式，尝试优化自己与其他外贸企业产品出海的供应链。

由大企业牵头，在它们自身出海的同时，支持更多同类型企业来到海外的抱团出海案例实际上还有很多。分布在全球多地的境外经济贸易合作区也是一种体现。在这种抱团出海模式下，出海基础设施等资源能够被高效地应用；同时，资源的供应方和需求方的出海都能够得到支持。

二、抱团出海是符合企业高质量出海的做法

我们在过去已经见到了一些中国企业抱团出海的案例。这种出海模式谈不上新，但在当前的宏观环境下，它的重要性却显著提升。

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推动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走深走实”。在我们之前参加的会议中，苏建国也对此进行了解释，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意味着“从追求速度规模型的业务发展模式向追求质量效益型的发展模式跃迁”。强调企业全球化的质量，而不只是追求快速、大规模的扩张，是当前中国企业出海的宏观背景。

在这样的环境中，抱团出海的优势是什么？下面基于目前中国企业出海面临的相对普遍的问题，详细阐述高质量出海与企业抱团的关联。

1.企业构建新的成本优势

先看我国对外承包工程行业的情况。2024年，对外承包工程业务完成营业额同比增长4.2%至11819.9亿元，新签合同额增长2.1%至19036.3亿元。苏建国在会议中提到虽然中国企业在国际承包工程市场中依然占据着重要地位，但该市场的全球竞争态势却正在发生变化。美国、欧洲企业正对中国企业形成了一定的挤出效应；与此同时，印度、土耳其、埃及、越南等国家的企业也慢慢地形成了市场竞争力。中国在土地、人力等方面的成本优势已不再显著，对中国企业而言，建立技术优势的重要性持续提升。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并不只发生在建筑相关行业。近年来，国内以服装为代表的产品生产商纷纷在东南亚等地投资建厂，而“新三样”却有着亮眼的出口表现，也证明了该情况。

在我们强调高质量出海，叠加国内土地、人力等成本优势不再显著的背景下，通过抱团出海、资源共享，形成新的成本优势或许是中国企业除了建立技术优势外的另一个发展思路。我们以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进行说明：企业抱团出海，通过集拼往往就能带来一定的跨境物流成本优势。

2.共同寻求高效的风险应对方式

中国企业出海的外部环境正在不断发生变化，而未知则意味着风险。商务部对外投资和经济合作司司长张力在会议中也提及，当前国内企业出海意愿明显提升，出海企业规模不断扩大，然而企业出海所面临的政治经济安全风险也在显著上升。比如，近期美国再次进行了关税政策的调整。不可控且多变的海外宏观环境无疑为中国企业出海带来巨大的风险。对单一企业而言，风险会体现在多个经营环节。常见的海外经营风险包括法律风险、外汇风险等。不可否认的是，不同企业出海时面临的风险有一定的相似性，应对方式也相对类似。

我们在中企通信调研时，管理人员就曾告诉我们，作为ICT服务供应商，企业会先于客户企业来到海外布局。在海外布局时，企业在发现当地经营风险后，会将在当地经营的经验分享给客户企业。通过帮助客户企业“避雷”，中企通信在市场中的竞争力也有所增强。这就是抱团出海的一个优势的体现。抱团出海意味着众多中国出海企业能够共同寻找应对这些风险的策略，风险应对变得相对更容易。

上海建科铝工院院长欧阳元文在会议中提到，大型企业管理体系健全，企业的法律人员及税收人员支持着企业的出海。而较多的腰部中小企业、专精特新企业虽然技术水平高，但在走出去综合体系上需要专业的服务平台。他认为，“只有龙头和腰部一起走出去了，才是真正的中资企业高质量走出去。”

在这样的背景下，服务类、平台类机构可以发挥巨大的作用，推动并参与出海企业的抱团，为它们提供可靠的风险应对方案。这与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的“引导对外投资健康安全有序发展，强化法律、金融、物流等海外综合服务，优化产业链供应链国际合作布局”也是相吻合的。我们从会议中了解到，目前相关机构已经在推进此类服务的开展。比如，浦发银行的“浦银避险”业务即是基于数智模型对企业上下游供应链进行分析，评估企业避险需求并相应地生成多个外汇交易智能推荐策略，从而帮助企业减少因汇率市场波动产生的损失。又比如，商务部对外投资和经济合作司着重建立了国别风险评估体系以及境外突发事件应急处置机制，为中国出海企业提供了境外企业联络服务平台。市级行业协会上海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协会则推动了协会中的保险会员企业以优惠的价格为其他会员企业提供服务，满足会员企业出海时对多类保险的需求。

3.减少不合理的低价竞争

从宏观角度来看，抱团出海能够构建更健康的出海生态，推动高质量的全球化。“不出海就出局”是过去常见的说法，而苏建国在会议中谈及建筑企业出海时提到“乱出海则是必出局”。他用自己的工作感受对此进行具体说明。他所在的中国对外承包工程商会1988年成立，是由在中国境内依法注册的从事对外承包工程、对外劳务合作、对外投资和其他相关业务的企业和单位依法自愿结成的全国性、行业性社会团体。其重要的职能即是“提供服务、反映诉求、规范行为”。他提到，前些年企业普遍认为商会的协调工作并不重要，它们可以野蛮生存。当时会出现企业通过降价20%来获得一个项目，但却会因此发生亏损的情况。这样“饮鸩止渴”般的低价出海模式显然对行业中企业的长期生存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也影响着整个行业的生态。

这个案例是针对建筑行业的。但实际上，我们发现中国企业低价出海、陷入内卷的情况并不只发生在建筑行业。“内卷”出海同样也发生在以光伏行业为代表的一些行业中。

高质量发展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企业发现这样的做法并不可取。抱团出海的方式即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这样不合理的低价竞争的方式，同时也能够提升出海企业的议价能力。在这个过程中，以上文提到的中国对外承包工程商会为例的机构对其会员企业海外经营进行约束显得愈发重要。

4.推动中国标准在全球市场被认可

上海建科铝工院院长欧阳元文在会议中提到，过去很多中国企业做相对低端的产品，对产品进行检验检测及认证的需求不算大。伴随着目前更多中国企业从事高技术、高品质产品的生产，企业对产品检验检测以及认证的需求也相应地上升。然而，相关中国机构在全球市场的话语权依然不够强。以上海企业的数据为例，2023年，检验检测机构和认证机构的数量分别为1340家和189家。但其中获得境外认可的检验检测机构只有63家。获得境外认可的认证机构方面的数量为34家，其中有24家外资企业，内资企业只有10家。

这组数据是国内检测检验、认证机构在全球市场未被广泛认可的一个体现。然而，该情况并不只是检测检验以及认证企业出海所遇到的问题。这可以进一步延伸至另一个高新技术企业出海时会普遍遇到的问题，即当前很多行业的中国标准并未获得国际认可。

我们在进行全球化调研时曾发现，有企业就是因此在出海时遇到了一定的阻碍。比如，一家制药企业曾告诉我们，能直接认可中国做的临床数据的国家并不多。这样的情况使得企业的产品在海外上市需要做额外的临床试验，对企业而言是颇为费时的。

在追求高质量出海、越来越多中国企业从事高技术产品制造且产品拥有着强大的全球竞争力的背景下，如何让中国标准、检测检验以及认证更多地获得海外市场的认可是需要着重解决的问题。我们认为，一方面，中国标准需要更好地去对接国际标准；另一方面，通过企业抱团出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升行业的规范性，从而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中国相关行业标准在国际市场上的话语权。

三、结语

在高质量出海背景下，抱团出海模式的优势不可忽视。这或许也正是发展趋势。我们在前文基于目前企业出海普遍面临的问题阐述了抱团出海的意义。实际上，我们从现实案例中也发现了抱团出海为特定类型行业企业带来的其他好处。比如，对义乌很多从事小商品生产及销售的企业而言，独自出海会面临较难打开品牌知名度的情况。2023年，义乌启动了“义乌中国小商品城”品牌出海计划，集合了当地一批有意向且适合出海的企业。在这个抱团出海战略下，优选的当地商品可以聚集在“义乌好货”品牌出海集合店，通过这种方式一起落户海外。在义乌的案例中，抱团就使得当地企业的品牌出海变得更容易。

抱团出海的优势显而易见。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普遍地实现抱团出海存在着一定的难度。尤其是在同类型企业抱团出海的情况下，企业在竞争、短期盈利和合作之间寻求平衡点是较为困难的。对此，我们认为需要更多的优惠政策支持企业出海资源共享等行为。同时，行业协会等机构也需要充分发挥自身作用，对相关企业海外经营的规范性进行监督，协调众多出海企业的利益，促进企业间的合作。

除此之外，出海配套服务的质量需进一步提升，进一步推动具有实体意义的服务型组织的建设，聚集实在的优质服务，并将其赋能更多中国企业的出海，帮助它们以较低的成本和更好的方式应对海外经营风险。前文提到的临港新片区“走出去”综合服务平台就是一个新出现的服务型平台，于2024年6月正式启动，同年8月临港新片区“走出去”综合服务平台线下办事大厅正式挂牌运营。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平台快速发展，线上提供对于多类出海配套服务的介绍，线下则有多家服务企业轮流值班，帮助出海企业更好地对接配套服务机构。这类服务型平台需要关注如何进一步扩大影响力，将平台服务辐射更多出海企业。我们认为，高质量的服务型平台建设需要建立在丰富的优质服务企业资源的基础上。然而，当前全国城市间服务业发展水平存在差异。CEIC数据显示，2024年，北京和上海第三产业GDP总额均超过了4.2万亿元，而更多城市的服务业GDP还在百亿、千亿级别。在这样的背景下，需要使服务业发展较快的城市充分发挥其优势，将它们的服务能力辐射至其他地区，让全国各地的出海企业都能够相对便利地获取高质量出海配套服务。具体来看，北京、上海、深圳、广州、重庆等城市聚集了大量优秀服务业企业，可以重点将它们打造为中企出海服务枢纽城市，加强当地出海服务型平台的建设，并提升其辐射能力，推进城市间合作，鼓励枢纽城市的优质服务商定期聚集至其他城市，为当地出海企业提供相关咨询服务。

（本文题图来源：第一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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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嘉怡 第一财经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