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征明《中庭步月图》 张鑫 提供

文征明《人日诗画图》（局部） 张鑫 提供

●张鑫

明代画家文征明早年随父宦游各地，十九岁时返回吴中，参加乡试，因岁试时字写得太难看，被考官列为三等，应试不中，从此精研书法，刻意临学。1489年，他开始跟随沈周学画。当时，苏州以沈周为核心的文人圈子已经形成，大家经常通过雅集交往，相互交流艺文心得。同时，年辈小者跟随年辈长者游处，使得文脉得以延续。青年文征明身处核心文人圈中，受益于这样的环境熏陶，跟随当时的顶级文人学习诗文书画。他从李应桢学书，从沈周学画，受诗法于都穆，受文法于吴宽。后来，文征明继承吴中雅集传统，提携晚辈，在以他为核心的文人圈子中，出现了王宠、陈淳、陆治、居节等一大批造诣非凡的书画家。文征明的绘画作品中，有许多反映了他的雅集经历。

人日诗画 笑语归迟

上海博物馆收藏有文征明的《人日诗画图》。此画作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正月初七，画面描绘了他和众多好友齐聚自家停云馆的场景。参加此次雅集的文人有他的友人朱存理、吴次明、钱同爱，门生陈淳及其弟陈津，邢丽文、朱守中和塾宾阎采兰三人邀而未至。这是一幅水墨长卷，画面中有茅屋数间，紧邻潺潺溪流，四周竹林树木茂盛，环境甚是清幽。画面中间的位置，茅屋中三人环坐于桌前，似乎在探讨学问，一个童子在旁侍应。左侧一人正撑伞冒雨跨桥而来。后屋中书籍摆满书架，可见主人是一位博学之人。画家虽然没有细致地刻画人物，但是人物与周围清幽的环境相互协调，观者品画时可以直观感受到古人雅集娱乐的真实环境，体味到他们在世俗中追求隐逸闲适的生活格调。

整幅画虽然没有设色，但景物层次分明，笔墨简括秀润，点苔浓淡结合，气息儒雅，格调清幽。画幅上钤有作者的“停云生”白文印，此语出自东晋陶渊明的《停云》一诗：“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因其自序称“停云，思亲友也”，故后世多用作思亲友之意。文征明将自己的馆舍命名为“停云馆”，或许也有此意。他赋诗首倡：

新年便觉景光迟，犹有余寒宿敝帷。

寂寞一杯人日雨，风流千载草堂诗。

花枝未动临佳节，菜饭相淹亦胜期。

春色到今深几许，小山南畔草痕知。

朱存理次韵曰：

人日阴寒花事迟，草堂暂假董生帷。

欣陪雅集何当客，重辱高情先寄诗。

荏苒年光新节物，淋漓春酒旧襟期。

幽怀耿耿那堪写，延伫东风怅所知。

陈淳次韵曰：

西斋笑语得归迟，猎猎东风动短帷。

鼻观清芬参妙篆，宾筵胜事写新诗。

芳樽人日能无负，细雨梅花恰及期。

千载风流文社在，晚生何幸托相知。

另外，钱同爱、陈津、邢丽文也相继和之，这次雅集的参与者都是文征明早年重要的朋友。如今的停云馆，早已杳无踪迹，只有车尘市声不绝于耳。展观此卷，不得不让人动思古之幽情。

惠山茶会 悠游林泉

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二月十九日，文征明与蔡羽、汤珍、王守、王宠、汤子朋等友人相约，会于无锡惠山。雨过天晴，大家品泉试茗、吟诗唱和之后，文征明乘兴作《惠山茶会图》，这幅画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画面中共有八人，五主三仆，在一处树石之间搭有一座简陋的茅草井亭，有两位文人盘腿坐于井亭之中。其中一人静坐，单手撑着上身，侧身观水，另外一人腿上展卷，正在阅读。紧挨着井亭的松树下，茶桌上摆放有精致的茶具，桌边方形竹炉上放有茶壶，似乎正在煮茶。茶桌周围有两童子，一童子在取火，另一童子在备器。附近有一位文人，似乎刚走到此处，正在伫立拱手示意，像是在向井栏边的两位文人致意问候。画面右侧，有一处小径通向密林深处，曲径上有两位文人边走边谈，漫步而来，前面有一书童回首张望二人，似乎在为他们引路。该画采取截取式构图，突出茶会的主题，描绘了无锡惠山中一处清幽寂静的处所。画面中的松树尤为引人注目，峥嵘峭拔的山石遍布四野，一棵棵青松苍翠欲滴，如巨人般挺立于山石之上，显示出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此画采取工笔设色法，树干、山石、山坡的勾、擦、皴染多用中锋，辅以侧锋，具有行书笔意，显示出以书入画的特征。画家用笔纤细，兼有拙味，比如人物的衣纹采用高古游丝描。笔墨稳健潇洒，略见涩笔，工中兼拙。树木和山石的形态也在精细刻画的同时适当加以变形，既工整又具有装饰趣味。在设色上，本画青绿、浅绛相互融合，山石敷以石青、石绿，勾线和凹处略加赭石渲染，树干用赭石和藤黄间染，人物着色后用线条进行复勾，整体色调温润雅致，呈现出清丽细致、文秀隽雅的审美风格。这种小青绿山水的画法继承了元代钱选、赵孟頫的山水画法，并有新的发明创造，树立了明代文人小青绿山水画的崭新风格。

画卷前有与会者蔡羽的楷书《惠山茶会序》，叙述了此次雅集的过程。蔡羽认为：“吾等悠游林泉，虽皆尚未有功名以兼济天下，但却追求着儒家孔子所说的曾点之乐。”卷后蔡羽、汤珍、王宠等人各自将此次惠山之行前后所得之诗一一录下，词旨妙丽，书法古质，昔贤风流，让人倾慕。清末著名鉴藏家顾文彬见到此作后，评为过云楼文画第一，于此卷拖尾处集句题词二阕，并称赞道：“秀润古雅，士气盎然，假令松雪见之，亦当敛手，何况余子！”确实，此图堪称文征明继承赵孟頫等文人青绿山水风格的典范之作。

中庭步月 美景如画

文征明五十四岁时，受到工部尚书李充嗣的举荐以贡生入京，经过吏部考核后被授予翰林院待诏的职位。在此期间，他参与了《武宗实录》和《宪皇帝实录》的编撰工作，并担任皇帝侍讲一职。虽然每年所受赏赐与一般学士、翰林一样，但他并不满意这项工作，多次递交辞呈，意欲回归故里。三年后，他终于辞官回家，此后在家中舞文弄墨，不问世事，过起了闲居生活。他在自己的住舍之东盖了一间小屋，起名“玉磬山房”，作为吟诗、写字、绘画之所，并“树两桐于庭，日徘徊啸咏其中，人望之若神仙焉”。这两株梧桐树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著名画作《中庭步月图》中。

《中庭步月图》收藏于南京博物院，描绘的是文征明自京师返回故乡后，一个初冬的月夜。那天晚上，月明如昼，他与弟子朱朗在山房小酌，微醉后起步中庭，见月下碧桐，流影在地，人境俱寂，遂欣然而乐，命童子烹苦茗饮之，还坐于风檐之下，不觉竟到了三更时分。他不禁想起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中“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名句，兴之所至，灵感迸发，遂下笔赋诗一首：

明河垂空秋耿耿，碧瓦飞霜夜堂冷。

幽人无眠月窥户，一笑临轩酒初醒。

庭空无人万籁沉，惟有碧树交清阴。

褰衣径起踏流水，拄杖荦确惊栖禽。

风檐石鼎燃湘竹，夜久香浮乳花熟。

银杯和月泻金波，洗我胸中尘百斛。

更阑斗转天苍然，满庭夜色霏寒烟。

蓬莱何处亿万里，紫云飞堕阑干前。

何人为笑李谪仙，明月万古人千年。

人千年，月犹昔，赏心且对樽前客。

但得常闲似此时，不愁明月无今夕。

本画近景部分为坡丛林立的荆棘杂树，两个书童背对站立在杂树丛旁，远远地静候着，主人在散步。画面右侧为两株高大的梧桐树，一前一后互为映照，树叶稠密，浓郁如盖，似乎能听到如掌的梧桐叶上露水滴落的声音。左边有枯木六七株，远近错落，前后层次丰富。树木掩映的后方是文人读书、会客的草堂，前面的草堂中微露小凳，桌子上摆放着两三茶具，还有一卷书籍，似乎主人夜读后刚刚离座而去，正在院中和好友闲谈。草堂后方又有一草堂，仅仅露出后面屋脊及前面的座顶。周围树木环绕，雾气缓缓升腾，应和着皎洁明亮的月光。远天之上，微云掩映间一轮明月若隐若现，向大地洒下层层光辉。画面中央有一处开阔的庭院，院落所在之处有一个由左右两侧树木和后面的草堂围成的相对密闭的活动空间，是中庭步月的主要空间。

在这方开阔的院落中，三位文人正在皎洁的月光下缓缓步行。其中一位文人走在前方，回首而言，两位文人在后静随，拱揖而听，三位文人缓步中庭，在如画夜色中畅谈诗文，品悟人生。

北京大学朱良志教授特别喜欢这幅画，他在《南画十六观》《生命清供：国画背后的世界》等著作中曾多次提及此画，在他看来，文征明在月下看到了自己的真心，知晓了生命的价值。

朱良志说：“酒后与友人在庭院里赏月话旧，他突然觉得眼前所见的庭院完全是一个新颖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了，但此时似乎又感到是陌生的。长期以来，他失去了感受这个静谧天地的知觉，无数的应酬，说不尽的目的追求，忙碌的生活，虚与委蛇的应景，剥蚀了他的生命灵觉。而今在这静谧的夜晚，在明澈的月光下，在微醺之后的心灵敏感中，在老友相会的激动中，在往事依依的回忆中，他唤醒了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往日的忙碌和追求原不过是一场戏，那种种喧闹的人生原不过是虚幻的影子。”

朱良志的评价，道出了此画的妙处，道出了文征明创作此画时的真实心境。他画的是生命知觉的归复，在皎洁月光下，好友相聚中解脱了外在的束缚，进入了毫无遮蔽的纯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