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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被迫开放包括福建厦门和福州在内的五个通商口岸。此后,在厦门的鼓浪屿、福州的烟台山等地,逐渐涌现出一批外国领事馆、教堂、医院、学校等建筑。同时,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一批有识之士本着救亡图存的信念,开始接触西方先进文明,引进外国先进技术,亦为福建带来一批中西结合的建筑,比较富有代表性的是马尾船政文化遗址群。本期深读,记者通过梳理省内具有代表性的领事建筑,带领读者一同聆听——
原英国驻福州副领事署位于马限山制高点,不远处的山下就是福州船政局。施辰静 摄
闽江潮涌处 船政风云的见证
冬日暖阳斜照在福州马尾马限山的青石板路上。拾级而上,一座红白相间的英式建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便是当年的英国驻福州副领事署,当地人仍习惯称它为“领事分馆”。这座占地480平方米的凹字形建筑静立山巅,百叶窗半开半合,仿佛仍在无声窥视着山下的闽江航道。
“人”字形地砖引导参观者步入岁月长廊。建筑基座设有精巧的通风口,木制百叶门窗虽漆色斑驳,至今仍能开合自如,从容应对着福州湿润的气候。
“这样的通风设计,是应对福州湿热天气的智慧。”讲解员林惠向记者解释道,“但在这些实用考量的背后,其实还藏着另一层精密的算计。”她顿了顿,望向远处蜿蜒的闽江,继续说道:“建造这栋建筑的本意,从来都不只是为了居住舒适。”
时间回拨至1840年,英国发动了鸦片战争。清政府在战败后,签下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被迫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地为对外通商口岸。
彼时,英国人对茶叶需求量巨大。福州正式开埠后,武夷山的茶叶大量从福州出口,马尾港是当时唯一通往福州内陆的万吨级码头,许多船只在此停泊,以补给物资、中转航线。于是,英国人逐渐在福州市马尾区留下了许多西式建筑。
19世纪60年代,清政府开始了一系列近代化改革,洋务运动因之兴起。1866年,洋务派官员左宗棠创办了中国近代海军的摇篮——福州船政局。
英国的行动紧随其后。清同治九年(1870年),英国人着手在马尾区建造副领事署及附属建筑。其实,当时英国早已在福州仓前山泛船浦设立了领事署,但副领事署所在位置得天独厚,在此建馆是英国人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这里是马限山的制高点,不仅能够纵览四周好风景,还便于打探情报。
原英国驻福州副领事署外立面。刘志雄 摄
史料记载,这里最初被用作俱乐部。英国领事官员与商人在此聚会,摇晃着杯中的武夷红茶,密谋如何控制福建茶叶的对外贸易。地下室设有电报房,情报可直通香港。建筑两侧突出的角楼,提供了无死角的观测视野。
林惠引导记者走向建筑西侧。阳光下视野豁然开朗,闽江航道、马尾港区,尤其是当年的福州船政局旧址,历历在目。“这并非巧合。”林惠指向远方,“英国人选址马限山最高点建造这座副领事署,首要目的便是监视。从这里,船政局每日进出多少工匠、运输哪些物资,乃至最终下水几艘舰船,都一览无余。”
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船政大臣沈葆桢赎回英国副领事署产权。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船政大臣裴荫森将其修缮,用作新任英籍教习赖格罗和李家孜的寓所。1942年,英国副领事署被民国海军部接管。
原英国驻福州副领事署外廊。施辰静 摄
如今,英国副领事署被纳入马限山近代建筑群加以保护利用。“这是展示古城福州沧桑经历的平台,也是展现当代福州发展成果的窗口。”福建船政文化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杨明新说。
阳光穿透云层,为红砖建筑镀上金边。山脚下,闽江水依旧东流,百年前英人窥视的窗口,如今被纳入游客拍照的取景框。岁月流转,世事沧桑,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鼓浪听涛时
万国建筑的咏叹
晨雾刚刚散去,厦门鼓浪屿鹿礁路16号的英国领事馆旧址前,已有游客在拍照。这座建于1863年的殖民地外廊式建筑,连续的拱券在阳光里投下规律的光影。
1843年10月26日,英国首任驻厦门领事记里布踏上的,是一个坚船利炮威胁下的小岛。英国军舰停泊在附近海面,士兵在岸上巡逻,而记里布每日乘快艇往返于厦鼓之间,行使着殖民权力。
学生们正在列队,准备进入鼓浪屿历史文化陈列馆参观。余跃 摄
“许多游客分不清领事馆和领事公馆。”厦门大学鼓浪屿研究中心主任张侃指着地图解释。英国领事公馆位于鼓浪屿漳州路,如今是文艺咖啡馆。英国领事馆才是真正的权力中枢,目前作为鼓浪屿历史文化陈列馆,向公众开放。“这种混淆其实很有意思,建筑的审美价值常常遮蔽了政治记忆。”
更沉重的记忆,隐藏在鼓浪屿协和礼拜堂旁的一座红砖建筑里。
1875年,日本在厦门设立领事馆,馆址设于协和礼拜堂附近,首任领事为福岛九成。1896年,上野专一接任日本驻厦门领事一职,开始在原馆附近兴建新馆。新馆屋架为西式双柱木桁架结构,整体属于砖木体系,而在外廊及室内局部楼板处,则运用了19世纪末出现的早期钢筋混凝土技术。
“这种建筑样式,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在我国东南沿海开埠口岸常见的外廊式建筑。”厦门大学建筑与土木工程学院教授李渊介绍,当时在福建建造的许多领事建筑,都曾广泛采用该样式。
1902年1月10日,清政府被迫签署《厦门鼓浪屿公共地界章程》,签署地点正是这座日本领事馆。到了1915年,日本以管理鼓浪屿上日益增多的日籍侨民为借口,在领事馆附设警务科、监狱和拘留所,之后又建造了日本警察署和宿舍。
1937年七七事变后,该领事馆关闭。1938年厦门岛沦陷,该馆再度被日方启用,成为领事官邸,并为一部分馆员和警察提供服务。1941年底至1945年,日军全面武装占领鼓浪屿,日本警察署成为控制全岛的暴力机关。
90多岁的胡阿婆(应本人要求化名)是土生土长的鼓浪屿居民,亲身经历过那段屈辱的岁月。“那时候岛上的很多人被抓去关在日本领事馆的水牢里,受尽折磨!”提及往事,她潸然泪下。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该领事馆停用。日本领事馆旧址是目前鼓浪屿保留较完整的19世纪领事馆建筑之一,其建筑技术、艺术特征、景观环境都是鼓浪屿近代建筑群的重要组成部分。
1902年以后,这座面积不到2平方公里的小岛正式成为公共租界。据统计,还有美、德、奥地利、日、西班牙、挪威、瑞典等国都曾在鼓浪屿设领事和领事馆。
鼓浪屿英国领事馆老照片。(资料图片)
鼓浪屿独特的文化景观吸引了许多外地人前来创业,来自四川的刘平安就是其中之一。
“我每次来到鼓浪屿,不仅是感受万国文化风情,更重要的是提醒自己勿忘国耻,铭记中华民族走过的风雨路。”刘平安说,他和朋友在这里开办民宿,也常携家人来此小住,希望大家能在历史的氛围中,继续这份铭记与前行。
历史是一首复调的交响,而那些建筑便是它沉默的音符。如今,游客穿梭其间,光影在拱券间流转,咖啡香与快门声交织,这份寻常烟火,宛如一首恬淡平和的夜曲,不禁令人流连忘返。
时空坐标里
时代精神的焕新
摊开福建地图,只见马尾扼守闽江入海口,是福州海上门户;鼓浪屿雄踞厦门港外,可控厦漳咽喉。一北一南,扼八闽海岸线之要冲,因此成为近代殖民者竞相争夺的战略要地。
马尾的英国副领事署盘踞马限山之巅,鼓浪屿的各国领事馆亦多建于临海高地,选址皆着眼于观察视野最大化。时间上也似形成呼应:马尾的英国副领事署建于1870年,鼓浪屿日本领事馆新馆落成于1896年,其间相隔的26年,正是列强在华势力此消彼长的动荡时期。
原日本领事馆旧址附近的协和礼拜堂前,游客正在拍照。施辰静 摄
走进两地遗址,可以清晰地看到殖民建筑使用着同一种“语法”,却说着不同的“方言”。
建筑样式上,两地均采用殖民地外廊式:高大廊柱、连续拱券、百叶门窗。这是19世纪热带殖民地建筑的“国际样式”,象征着西方殖民者对东方的适应与权威宣示。
但细辨之下,差异立现。马尾的英国副领事署注重实用功能,布局严谨如军事堡垒;鼓浪屿日本领事馆则刻意融入和室、枯山水等元素,彰显文化输出的意图。
“英国在马尾的重点是商业控制与情报收集,风格务实。”闽江学院人文学院蔡国妹教授分析道,“日本在鼓浪屿则意图展示其‘亚洲领导者’姿态,因此在西式建筑中嫁接日本符号,试图构建‘东洋优于西洋’的叙事。”
时光流转至21世纪,两地面临着同一课题:在新时代,如何让承载伤痛记忆的历史建筑更好地发挥作用?
答案不约而同指向“活化利用”。马尾的英国副领事署被改为教习寓所,实现了从“监视者居所”到“知识传播者住所”的转换;鼓浪屿的各国领事馆则大多转型为博物馆、文化空间,从“权力场所”变为“记忆场所”。
这种转变,在参观者身上也得到清晰映照。
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结合实物展示与场景体验,帮助青少年了解近代船政史,传承船政精神。陈天博 摄
在马尾,一对年轻父母告诉孩子:“这里曾是监视我们的‘眼睛’。”孩子问:“那为什么还要保护?”母亲答:“因为要记住,更要自强超越。”
在鼓浪屿,大学生们从同一建筑中读出了不同层次:学建筑的分析拱券结构,学历史的讲述水牢往事,学艺术的记录光影变化。最后他们说:“这栋建筑就像多声部乐章。”
一位台湾游客的留言尤为深刻:“在台北也看过类似建筑,但这里的不同在于,它们活过来了。”“活过来”三字,道尽精髓。当建筑不再是沉默的废墟,而变身音乐厅、书店、民宿、教育基地时,它们便真正获得了新生。
闽水泱泱,云烟氤氲。阳光下的英式旧署静谧安详,山间薄雾轻轻缭绕;300公里外,厦门鼓浪屿上的历史文化陈列馆正开门迎客。一批批参观者走上石阶,准备“翻开那段灰暗的历史记忆”。
闽江之畔,鹭江之滨,建筑依旧,砖石如昔,但讲述者变了,聆听者变了,讲述的方式也变了。建筑终会老去,记忆或将模糊,但一个民族从创伤中站起,毅然前行的姿态,必将凝成最永恒的风景。(记者 余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