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州日报)
转自:湖州日报
我的名片
吴晓红,浙江东方梅园有限公司创始人。其创立的东方梅园坐落于长兴县龙山街道川步村,于2025年入选“中国六大赏梅胜地”。他还创办了国内首家古森林博物馆,馆藏涵盖自古生代石炭纪至中生代白垩纪形成的硅化木、树化玉珍品,以及上千件古木奇观,构建了一处自然与人文相映的“痕”之艺术空间。个人曾获中国观赏园艺年度特别荣誉奖等多项荣誉。
薄雾如纱,轻笼着东方梅园。
一缕幽香淡淡弥漫在清冽的晨气里。我向园子深处缓步走去,指尖抚过那些皴裂的树干、盘虬的根系,仿佛在问候相识多年的老友。曦光穿过枝叶,落在斑驳的木纹上微微跃动。光影流转的刹那,千万年时光镌刻下的痕迹,恍然苏醒。
这些“痕”,藏着大自然无言的密码,也绾系着我与木的一世缘分。
这份情缘,始于65年前。
那时家里穷,我跟着木匠师傅学手艺。刨花扬起的醇厚木香,凿起凿落的笃笃声响,成了少年时最深的记忆。师傅总念叨:“木头是有灵性的,你用心待它,它就会把最美的纹路摊开给你看。”
记得打磨一块樟木板,整整磨了3天。当最后一道砂纸落下,木板在夕阳下泛出琥珀般的光泽,纹理如溪流般舒展时,我忽然觉得——这块木头正在向我低语。
少年时的这份痴迷,竟成了贯穿一生的执念。
20世纪90年代,因负责木材采购工作,我几乎跑遍全国林区。每当走进幽深苍翠的森林,听着鸟鸣,闻着松香,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在东北林海,我见过直径2米多的红松轰然倒下,年轮密不可数;在云南深山,抚摸过被雷劈半裂却依然吐露新芽的古树;在四川的河床边,我第一次见到乌木——那些深埋地下数千年的古木,黝黑发亮,摸上去冰凉如玉。
每一段与森林的相遇,都让我在年轮的静默中,读懂自然深沉的眷顾。
2002年退休后,我全心投入梅花产业,凭嫁接技术让“长兴红梅”声名远扬。而真正触动我的,是纪录片《森林之歌》中的一句:“森林是文明的载体,一棵千年古树的年轮里,藏着历史的密码。”
那夜,我翻出多年考察所拍摄的照片。光影定格的古木千姿百态:有的似凤凰展翅,有的如蛟龙腾飞。一个念头愈发清晰——我要把它们找回来,让更多人看见它们的美,听见它们的故事。
我对自己说:吴晓红,就用余生,做好这一件事。
一念起,万山赴。寻木之路,却远比想象崎岖。
今年8月,听闻云南保山有株“梅王”,长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巅。车到山脚就无法前行,朋友都劝我别上去了。“不亲眼见到,我心不安。”我找了根木棍当拐杖,一步步向上攀。海拔越来越高,我喘得厉害,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吸几口氧。历经数小时跋涉,一棵主干皴裂如龙鳞、直径逾1米的老梅树终于出现在眼前。
“值了!”那一刻的欣慰与激动,冲散了所有的疲惫。
这株500余岁的“梅王”,如今已成东方梅园的“镇园之宝”。
这样的奔赴,在过去几十年里早已是寻常。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在外连续奔波了17天。就在前不久,我仍保持着3天跨越3省的连轴工作强度。孩子们都心疼:“爸,您不要命了?”
我却认为,做真心热爱的事,累,也是快乐。人这一生,不就是为了做些既快乐又有意义的事吗?
收藏的古木越来越多,我渐渐摸出了些门道。我将古木归纳为四大类,每一类都是自然之力凝就的诗篇——
浪木,是水的雕塑,在松花江的激流中翻滚冲刷上百年,成就万千姿态;
乌木,是大地窖藏,在四川盆地的幽暗深处炭化数千年,沉默而深邃;
神木,是风的杰作,于云贵的高岭上风化万载,塑成了奇崛之姿;
树化玉,是时光的琥珀,亿万年的生命在戈壁化为玉石,凝固了远古的刹那。
2010年,在陕西一次木文化国际研讨会上,我第一次系统阐述这一分类。话音刚落,会场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响起热烈的掌声。
在数千件藏品里,最令我动容的,是20年前在滇缅边境“赌”来的一块树化玉。它重达28吨,当时裹着厚厚的泥土,谁都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卖家要价280万元,所有人都说我疯了。
但我相信直觉。
历经8个月的手工打磨,当最后一点泥土被剥离,露出温润如玉的质地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树干里,竟嵌着3条2亿年前的小虫化石!
看到那3条生灵的瞬间,我的眼眶湿润了。2亿年前,它们曾在这棵树上爬行、生息,然后瞬间被时光封印。
还有一截来自吉林、树龄500余年的水曲柳树根。它虽仅半人高,根部却天然生出一圈圈梅花状的凸起。我将它置于展馆最醒目处。我是靠梅花起家的,长兴县花也是梅花,这截树根长出梅花的样子,像是命运馈赠我的礼物。
随着藏品日益丰盈,原先的展馆已难容纳。我索性扩大规模,构建起“一馆一廊一壁一道一阁”的格局。
园内,40根树龄500年到1000年的古樟木根,依其天然中空的形态,搭建出一条40余米的古森林艺术长廊,步入其中,如穿越时空隧道;馆前的空地上,巨大的树根底部自成天然壁画,每一幅都是天工之作;一公里长的山径旁,百余株古梅形成“红梅道”;专门建造的阁楼里,安放着迄今国内最大的金丝楠树根,距今2000多年,根系蜿蜒,气韵苍莽。
近年来,我常凝视这些古木,有了新的发现——它们的纹理、肌理和线条之美,才是真正的艺术。这种美,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是岁月的深情馈赠。
希腊、英国、印度、摩洛哥等国的艺术家来访后,也都惊叹:走遍世界,从未见过如此展馆!一位印度艺术家问我:“吴先生,您是否觉得,它们最美的不是形,而是身上的那些‘痕迹’?”
这句话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的灵感。
我重新端详:那棵金丝楠树根上深峻的沟壑,是它与岩石抗争留下的伤疤;那块浪木光滑如镜的表面,是江水千年抚触的印记。
我忽然明白:这些痕迹,才是古木的生命密码。每一道痕,都是一个故事;每一处伤,都是一段史诗。
我将博物馆更名为“古森林‘痕’之艺术空间”。
什么是“痕”?是纹理的走向,肌理的质感,线条的韵律。是树木和自然说话的语言,是岁月写给生命的长诗。我想,用现代艺术手法突出“痕”的视觉张力,重塑展览叙事,打造出一个与众不同的艺术馆。
于我,“痕”更有一层深意:愿这空间,能成为我留给社会的痕迹,亦成为我人生的印记。
如今,这里渐渐吸引世界的目光。受国际木文化协会的青睐,凡来华的国际艺术家,都会专程前来参观。有学者曾说,世间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一是出土文物,二是千年古木。我深信,这些古木所承载的文化和艺术价值,必将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读懂。
今年,我81岁了,仍每天工作10个小时,甘之如饴。
常有人问,为何要这般奔波忙碌?我总指向木头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答案都在这些‘痕’里。一是我真心热爱,二是想为人间留一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最近,我又开始筹划“古木咖啡”项目,想在樟木根长廊里辟一处空间,让年轻人在古木环抱中喝咖啡、读书、听音乐……
我想让他们知道,古木不是“老古董”,它们可以很时尚,很现代。
我还希望和全国的艺术院校合作,建立古木写生基地。让年轻的手在描摹这些古木纹理时,触摸到时间的厚度、生命的力量。
最欣慰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走进这里。有作家在此找到了灵感;有画家临摹木纹创作出惊艳的油画;还有音乐家以古木为意象,谱写了《痕》的曲调……
这正是我所期盼的——让古木活在当代,让传统连接未来。
夕阳西斜,余晖为古木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边。它们在光影中愈发深邃,每一道痕都在低语,每一处疤都在吟唱。
你看它们,历经千百年的风霜,却以这种方式继续存在、继续讲述。我也愿像它们一样,在世间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不必多伟大、多非凡,只要真实、深刻、留有温度。
远处,一群孩子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他们好奇地轻触木纹,发出阵阵稚嫩惊叹。
或许,他们不会记得我的名字。但只要他们曾在这里被震撼、被启迪,从此对自然多一分敬畏,对生命多一分理解,我便心满意足。
这一生,我和木结缘,以木为友。我收藏了千年古木,古木亦“收藏”了我炽热的一生。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都是过客,却也成了永恒。
而那些“痕”——木上的痕,岁月的痕,生命的痕——将始终存在,在光里,在风里,在每一个被轻轻触动的心灵里。
故事,仍在继续。恰如古木身上的痕,永远在生长,永远在诉说。
记者 吴建勋 整理
记者 吴拯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