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方岸

成都27岁女子家门口被害案一审宣判后，再次将精神病鉴定、精神病人社会管理和法律责任等问题摆在了公众面前。

这起精神病人杀人案备受关注，审判当天，许多市民在法院外围观。

“发病期的精神病就是一道‘免死金牌’，这是客观事实。我们整个社会只有正视它，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此类伤害。”浦珐（化名）说，许多人可能都难以接受这一点，但这是对精神病患者基本人权保障、也是文明社会的共识和要求。无论是我们国家的法律，还是其他国家，都是将精神病人作为特殊弱势群体来对待的，是无可争议的。

12月25日，一家机构的司法精神病鉴定负责人、医学博士浦珐告诉澎湃新闻，按照我国《刑法》第十八条之规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定的，不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责令他的家属或者监护人严加看管和医疗；在必要的时候，由政府强制医疗。”“当精神病人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再严厉的处罚都没有意义。”浦珐说，作为有精神卫生专业知识的医生，与精神病人说话，首先也是要保持一定距离的（一般两个手臂的距离）；但态度上应尽可能尊重精神病人，顺应患者的要求，确定患者没有敌意后才慢慢靠近。对普通老百姓而言，遇到行为“怪异”、疑似精神不正常的人应当遵循一个基本原则：能躲则躲，还要躲得自然，如果不能躲，也千万别与他们发生冲突。

澎湃新闻：精神病是“免死金牌”吗？

浦珐：当精神病人确实在不能辨认，或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了危害后果，法律是可以给予宽容或谅解的。从这一法律规定可以看出，在一定程度上，精神病人在发病期确实就是一道“免死金牌”，这是客观事实。

我们的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法律也是这样的，这是对精神病人基本人权的保障，也是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许多精神病人的确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或者病态地认为对方对自己会有很大威胁，而采取“病态的防卫”方式而攻击他人，任何社会都只有正视这个问题，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冲突或悲剧发生。

法律威慑对正常人具有警示、威慑、或惩前毖后的效果，但对精神病人有时是难以奏效。当然，成都这个案例，如果精神鉴定程序和鉴定诊断没有问题，被告人的确就是精神病人，那案发当天被告人为什么会这样做？据相关报道，该案被害人与被告人有冲突在前，如果没有发生冲突，悲剧也可能不会发生。精神病人也不一定是完全不讲理的，但发病期间的辨认和控制能力可能不像正常人那么保持得好，如果被质问、指责等，可能就更加容易把对方作为他/她的妄想对象，这种妄想就会导致其坚信对方故意针对自己；当他认为自己被针对、甚至有危险的时候就可能会出现攻击伤人行为。

澎湃新闻：成都案被告人的父母有没有失责？

浦珐：被告人2023年8月就已经出现去敲邻居家的门，邻居还跟她吵起来了，最后惊动了警察。被告人的这种行为明显与常人有别，在精神卫生专业人员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户主还与她理论，那也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好在那天她没带凶器，因为精神病人的冲动行为是难以预测的。

2024年的6月出事前的10个月，事情在萌芽状态的时候，家属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发现她有潜在危害行为时，应该及时将她送到医院治疗，不能因她的抗拒而放任。按照现有的法律法规之规定，精神科医生须见到患者本人才能做出诊治行为（包括开出治疗处方），因为怕出现误诊、误治和“被精神病”的情况，法律法规做了一些限制。但现实中，很多精神病人都不愿意去精神病院，此时，家长可以先行到精神专科医院，咨询专业人员该如何帮助这类病人，如何防止他们伤害自身和危害他人的行为发生。

有时候家长能提供患者比较翔实的病史、病症信息给医生，若还能提供患者的日记、录音、录像等资料，专业医生也是可以大致判断患者的病情和可能的风险的，可以为家长如何对待和帮助这类患者提供一些专业意见，对防止和减少患者伤害自身、危害他人的严重后果会有一定的帮助。因此，家长在患者不愿意去专科医院就诊时，不能束手无策，家长应自己先去医院咨询专科医生，医生会给家长提供参考意见。

成都案被告人发生这样严重的攻击伤害他人的行为，家长肯定是有一定责任的，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第28条第2款规定：“疑似精神障碍患者发生伤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行为，或者有伤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险的，其近亲属、所在单位、当地公安机关应当立即采取措施予以制止，并将其送往医疗机构进行精神障碍诊断”；因此，只要有危害他人或伤害自身的行为或危险性的疑似精神障碍患者都应当及时送医。成都案的被告人已经随身携带“金属发簪、改锥、水果刀”了，那明显有伤害他人的危险性，今天没出现，不等于以后不出现，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

家长可能觉得，这孩子从来都很懂礼貌、很文雅，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但那是在精神正常的状态下；如果出现精神异常，患者的情绪和行为就会偏离或失去原本的个性，而且精神病的幻觉、妄想病症导致攻击行为的预测性很差。成都这个案件说明我国精神卫生知识及其相关法律普及还不够，本案被告人的父母可能确实没有预想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后果，他们缺乏精神卫生知识，也不懂相关法律。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第28条和第31条之规定，疑似精神障碍患者在可能出现危害他人安全的行为或危险性时，家属无法送医的情况下可以求助公安部门。本案被告人已经随身携带金属簪子、改锥或刀，这都是危险信号，可以拨打110，请警方介入，以防止悲剧的发生。如果疑似精神障碍患者在可能出现伤害自身的行为或危险性时，则由家属决定是否送医。对于查找不到近亲属的流浪、乞讨疑似精神障碍患者，即使没有危险性的精神病人，当地民政机关有关部门也是可以帮助其送往医疗机构进行精神障碍诊断的。

通常家属或家长都不愿意让警察介入，不想让别人知道家里被介入法律事务、或有精神病人（病耻感）；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到精神病院门诊就诊或住院治疗，但无论怎么心疼孩子，都要考虑患者对社会和他人可能带来的危险或不良影响；有些精神病人如果不及时治疗，有可能伤害或杀害自己的家人，因为精神病人的行为常受幻觉、妄想等精神病症状支配，一旦出现症状，患者是不会分对象的。所以，家属要有这种风险意识。

澎湃新闻：法医精神病学鉴定是什么样的流程，面谈两个小时能确定吗？

浦珐：在了解清楚被鉴定人的病史资料后，对被鉴定人进行两三个小时的精神检查，一般是可以做出精神疾病的鉴定诊断意见的。精神检查包括“晤谈”和“观察”；“晤谈”仅属于精神检查和鉴定诊断环节中的一部分，做出鉴定诊断意见系在综合既往病史材料、案卷证据、证人证言、行为记录及专业评估方法的基础上作出的。

国家对法医精神病鉴定是有严格规范要求的，从案件受理（合同评审）、启动鉴定程序、实施鉴定过程、鉴定讨论、形成鉴定意见书，到《司法鉴定意见书》发出，都是有非常严谨的流程，不是拍脑袋的结果。

这类案件通常由检察院提出补充“做精神病鉴定”的侦查意见，侦查机关委托时，需要把案卷所有的材料，包括所有人的笔录（原告方、被告方、第三方等）、案卷证据材料、现场勘验、尸检报告等，全部提交给鉴定机构，合同评审时可能还会要求补充必要的其他材料。

鉴定前鉴定人必须阅读熟悉所有的案件材料，做好鉴定检查的重点备忘录。

鉴定过程包括鉴定调查和鉴定检查。在鉴定检查之前，一般会对家属或/和知情人进行详细的鉴定调查，包括被鉴定人既往史、个人史（母孕、出生、成长过程、个性特征、学业、辍学原因、工作状况等一系列问题）、家族史、现病史（发病原因、过程、进展、诊治等），均需进行深入调查。鉴定时，嫌疑人不方便提出来的情况下，可以让鉴定机构的鉴定人到看守所去实施鉴定检查过程，也可以由侦查机关将嫌疑人从看守所提出来，到鉴定机构进行鉴定。

鉴定检查：包括精神检查、体格神经系统检查、心理测验、必要的实验室检查等。精神检查的方法：一是晤谈，二是观察；精神检查有严格检查提纲，应该问哪些方面的内容，都是有严格规定的。精神检查首先要了解被鉴定人的一般情况和合作程度，与被鉴定人建立良好的晤谈关系；重点检查内容是围绕着被鉴定人的认知、情感、意志行为三大领域进行询问和观察，边谈边观察，以获得被鉴定人的精神活动中有哪些精神症状、是否还有正常精神活动领域；最后还要就本次涉案情况进行相关询问。完成一次鉴定检查大致需要2小时左右，如果被鉴定人的情况复杂或不太合作，可能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完成。

鉴定检查的第二个方面是对被鉴定人进行必要的体格神经系统检查，该检查是根据被鉴定人的个体情况有所侧重，比如：怀疑有器质性精神障碍的可能时，需要对颅神经和躯体感觉、运动神经、神经系统病理征等进行详细检查；对于重大躯体疾病者，需要对心脏等主要脏器进行望、触、叩、听等检查。第三个方面是心理测验，包括伪装测验、认知功能量表、精神病量表、情绪量表、社会功能评定量表等。第四个方面是根据被鉴定人的具体情况，实施必要的实验室检查，如：头颅CT或磁共振、脑电图等。这些检查结果能为鉴定人提供更多的诊断信息。

完成鉴定调查和鉴定检查之后，参与鉴定的人需要进行广泛深入的案例讨论，主要讨论被鉴定人是否存在精神疾病，如果存在，需要澄清被鉴定人有哪些肯定的精神症状，哪些症状是可疑的，再根据症状特点明确精神疾病的性质（器质性或功能性）、类型（具体疾病）和程度（重性或轻性），是否达到某种精神疾病的诊断标准，逐条核实是否满足该精神疾病的诊断条件；并做好讨论记录。讨论完成之后，再由鉴定人按照司法部对《司法鉴定意见书》的相关规定撰写鉴定意见书（鉴定报告），由另外一个鉴定人做文本审核，按照规范要求做修改。修改完初稿之后，提交给复核人进行复核，最后由授权签字人签字，才发出报告。

澎湃新闻：什么是精神分裂症，怎么诊断？

浦珐：在精神医学中，精神分裂症是功能性精神障碍中最严重的一种；它是一组病因未明的精神病，多起病于青壮年，常缓慢起病，具有思维、情感、行为等多方面精神功能障碍，及精神活动不协调。通常意识清楚，智能尚好。自然病程多迁延，呈反复加重或恶化，只有部分病人可保持基本治愈状态。虽然现在的人工作、生活压力看似很大，患有焦虑症、抑郁症的人不少，但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群体人数并没有显著增加，精神分裂症在全球范围的发病率与患病率大致相等，终身患病率大约为1%。在我国，精神分裂症的患病率大概在7‰-13‰之间，好发人群集中在青壮年、青春期或青年人，发病高峰在十几岁到三十多岁之间。精神分裂症的发病率大概在每年1‰左右。

精神医学对于精神疾病的诊断是非常严格的，因为检查方法有限，且精神检查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如果没有一个严格的诊断标准就容易出现漏诊、误诊、误治和“被精神病”的情况。我国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就已经制定精神疾病的诊断标准，目前《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已经是第三版了。

精神分裂症诊断遵循四大标准：症状标准、严重标准、病程标准和排除标准。其中症状标准有9项，即：①反复出现的言语性幻听；②明显的思维松弛、思维破裂、言语不连贯，或思维贫乏或思维内容贫乏；③思想被插入、被撤走、被播散、思维中断，或强制性思维；④被动、被控制，或被洞悉体验；⑤原发性妄想（包括妄想知觉，妄想心境）或其他荒谬的妄想；⑥思维逻辑倒错、病理性象征性思维，或语词新作；⑦情感倒错，或明显的情感淡漠；⑧紧张综合征、怪异行为，或愚蠢行为；⑨明显的意志减退或缺乏。前述症状至少要满足上述症状两项才符合症状标准。严重程度标准：自知力障碍，并有社会功能严重受损或无法进行有效交谈。病程标准：符合症状标准和严重标准至少已持续1个月。排除标准：需要排除器质性精神障碍，及精神活性物质和非成瘾物质所致精神障碍。

除了有严格的诊断标准外，精神科医师需要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悉知精神障碍患者的病史询问方法，掌握与精神障碍患者沟通交流的基本技巧，对疑似精神障碍患者进行深入晤谈和观察之后才能做出不同性质、类型和程度的精神障碍诊断。

澎湃新闻：我们应该怎么和精神病人打交道，怎么防范精神疾病的危险行为？

浦珐：平时面对形迹可疑、诡异、精神状况看上去不是很正常的人，往往无法获知他/她的内心世界，无法对他们的精神状态做出准确判断，此时一定要避开与这类人正面接触，不要与他们发生任何冲突，更不要指责他们。精神病人通常受其精神病症状的影响，对常人的好意或指责不能正确区分，因而容易出现攻击他人的行为。精神卫生专业医生都很尊重精神病人，即使他们伤害了医务人员，都不会责备他们，更不会跟他们正面交锋；当发现他们有攻击行为时，常使用衣物、被单遮挡住患者的眼睛和视线，或用长把手叉保护约束好患者，以阻止他们的攻击行为。

当你不够了解疑似精神障碍患者的具体情况时，与他们谈话通常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至少保持两个手臂的距离），只有感觉到他/她对自己没有敌意了，才能逐步靠近他/她。而且，与他们交谈、说话时一定是非常尊重他们，从态度上不要把他们当成精神病人，更不要用反感、讨厌、憎恨的态度对待他们，就像对待平常人一样跟他说话；无论他/她说什么，首先要表示理解和尊重，不要反驳他/她说的不对，不要试图矫正他的病态或错误观点，否则将适得其反，容易造成冲突和伤害。

我国自2013年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以后虽做了很多宣传，但要达到家喻户晓，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目前我国对人民的精神卫生问题越来越关注，投入也越来越大，学校几乎都配备了心理医生，也会安排心理学方面的课程。

目前我国的心理社会服务机构也很多，这些心理服务机构通常有精神专科医师执业，如果孩子精神或者心理有异常、不愿意去专科医院，作为家长可以先带孩子去心理社会服务机构，即使没有精神专科医师的心理服务机构，心理咨询师也会根据患者的情况提供一些帮助和建议。看心理医生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放任不管，那只会使病情越来越严重，容易出现意外情况（自伤或伤害他人），且影响治疗效果。

精神分裂症患者，早期可能会表现出睡眠障碍、人际关系不好、对同学或同事有各种意见，或对家长的态度有明显变化等现象，家长发现孩子的个性与平常不太一样的时候，就要引起重视了。成都案件的被告人，这个孩子在大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可能就存在前述问题没有及时发现。父母应该知道，辍学不是一般的问题，关系到她以后的工作、生存等问题，若辍学后长期不外出工作，少与外界接触，家属就应该高度重视了。这种病人通常对自身精神病态缺乏自知力，不会承认自己有精神病，比如成都这个案件的被告人，她宁可判重刑，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精神病。

本 期资深 编 辑 周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