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张晗

傍晚6点，汕头龙湖区的一家口腔诊所里，最后一名患者起身离开。燕子把诊疗台上的器械逐一清理归位，摘下口罩，低声和同事交代第二天的预约情况。诊室恢复安静，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

2小时后，在城市另一端的商场剧场，灯光亮起，百余位观众陆续入座。燕子站在后台，默背早已烂熟于心的稿子。随着出场音效和观众掌声响起，她简单整理衣服，一路小跑上台，拿起麦克风。

“大家好，我是燕子。”一句地道的潮汕话问候。

台下传来欢呼声。

从诊所到舞台：一位牙医的“跨界”

燕子，这位经营着两家口腔诊所的医生、母亲、妻子，在近40岁时站上了脱口秀舞台，用幽默温和地抚平生活的琐碎与情绪的褶皱。白天，她是手持器械的医者，面前坐着的是一个个患者；夜晚，她是手握麦克风的表演者，台下坐着的是一群听得懂她每一个“土话梗”的家乡人。

“我的理想曾是当玩具厂老板娘，威风！后来家人说，要读书，将来‘靠嘴吃饭’。于是我去读了口腔医学，现在又来讲脱口秀。”一个简单的“包袱”撂地，轻巧地串联起她的人生轨迹，燕子站在聚光灯下，从容地等待掌声响起。

时间回到3年前，汕头“分子喜剧”的开放麦舞台下，燕子攥着近千字的稿子，手心全是汗。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脱口秀演出，主题是“练普通话”，作为土生土长的潮汕人，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乡音，一开口就逗笑了观众。“稿子不够字数要求，我把和审稿老师的对话都写进去凑数，没想到这尴尬本身成了第一个笑点。”

彼时的她，作为家中长女从小就很独立，2005年从口腔医学专业毕业后，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当过几天玩具厂老板娘，随后经营起自己的诊所……她将家庭和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过着“一眼能望到头”的安稳生活。

这份安稳背后，曾藏着情绪困境。“我们这代潮汕女性，大部分还是很传统的，贤妻良母，一辈子为家庭付出。很多事情你只能忍，因为‘家和万事兴’。”她坦言，“有些情绪，在日常生活中无人诉说、无处安放。”

“我很喜欢看《脱口秀大会》”，杨笠、鸟鸟等女演员的表演点醒了她：“原来女性也能在台上犀利地表达，还能被这么多人倾听。”

那时，恰逢“分子喜剧”招募新人演员，最初她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名培训，一两个星期上一次课，写一两百字的片段在课上分享，就这样，她成为班里最特殊的学员：年龄最大，还身兼两家诊所的经营者和医生。

“逗人笑比看牙难多了，平时要面对的只是患者和同事，而舞台下是许多观众期待的脸。”2022年3月9日晚，燕子第一次站上开放麦舞台，她一开口，台下就有人笑了。五分钟的演出时间里，场子没有“凉”下来。

脱口秀演员、燕子的导师姚远说，“第一次开放麦时，燕子姐很紧张，能感觉到她在努力寻找某种喜剧路径，但没有方向。直到她第一次开专场时，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特点。”

演出的成功，让燕子找到了情绪的出口。“把那些没机会对人说的、难过的、尴尬的事写成段子讲出来，其实是和自己和解的过程。”她的素材来自生活：吐槽老公的“小毛病”，讲孩子叛逆的烦恼，聊潮汕习俗里的趣事，甚至把诊所里的经历改编成梗。“有次讲‘玩具厂老板娘’的段子，说很多潮汕女性名义上是老板娘，实则要当‘保姆’，事无巨细，操持家里家外，观众反响特别热烈。”这种共鸣，让她坚定了走下去的决心。

“上台‘死’一遍”：在冷场与掌声中成长

对燕子来说，每一个“炸场”的段子，都经过了“上台‘死’一遍”的淬炼——这也是行话，指“带着新段子直面观众，接受最直接的反馈”。

她最难忘的一次冷场，讲的是关于“女司机受到偏见”的段子。“开放麦试讲时效果不错，正式演出时台下却一片寂静。”观众们严肃地看着她，没有笑声，没有掌声，“只能硬着头皮把段子讲完，下台后特别挫败。”后来她才明白，“脱口秀要轻松，太沉重的话题会让观众有压力”。

作为团队的核心演员之一，她需要一两个月产出一篇15分钟左右的新稿子，约2700字，“潮汕话有很多俚语，比如‘吃’这个字，不同情绪下有三种说法，翻译成普通话就没那么丰富，只能不断靠口头调整，这里冷场了就换梗，那里掌声短就补充细节。”

她每月有4-5场演出，总共约100分钟。白天，她要在诊所里坐诊、处理繁杂的事务；演出安排在晚上，结束时往往已接近夜里10点。对中年的她来说，这样的节奏并不轻松。好在，家人支持她勇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2025年5月，她的首场潮汕话脱口秀专场《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上演，恰逢“五一”假期，现场座无虚席。有专程从揭阳赶来的粉丝，晕车也要到场支持；有女儿带着妈妈来看；爱人蔡先生也特意到场支持，他带来了自己的兄弟朋友，坐在台下听她“吐槽”自己，跟着观众一起大笑，还表示“可以再吐槽得狠一点！”

如今，她的演出足迹不仅限于汕头的两家剧场，还延伸到澄海、潮州、普宁等地，“周边地区的观众会期待我们过去，就为了听地道的潮汕话脱口秀。”对她来说，讲完一场脱口秀就像做了一次“心灵按摩”，“当你获得过一次掌声，就会‘上瘾’，会忍不住想象它下一次响起的时刻。”

打破标签：方言脱口秀里的女性力量

“朴素，像邻家姐姐。不刻意用浮夸辞藻，也不找刁钻题材，她从生活出发，用最日常的方式表达她的故事，观众觉得很有亲切感。”这是姚远对燕子表演风格的评价。

在潮汕话语境里，很多生活经验比如性别分工、代际关系等，无需过多解释就能被观众迅速理解。燕子发现，同样的内容用潮汕话讲出来，节奏更快，情绪更密，还自带幽默感，也更容易引发共鸣。

她所在的“分子喜剧”，创立于2021年，是潮汕地区第一个脱口秀厂牌。在方言脱口秀的流行趋势下，“分子喜剧”也取得了在地化的成功。近两年，成员们在逐步增加潮汕话演出比例，无论是拼盘演出还是个人专场，方言场次的上座率和现场反馈都更为稳定，观众年龄层分布也更广泛。

“我的观众里女性占大多数，很多是年轻女孩带妈妈来看。”母亲节专场时，全场几乎都是妈妈，“她们平时有情绪只能忍，在这里能笑着释放，这就是我的价值。”有人在网上评论：“潮汕女人不能向她学习。”燕子看到后反而笑了：“这说明我确实打破了一些东西，我只是把自己的经历和观察讲出来。”

在社交平台，不少观众在观演记录中提到：燕子的表演让她们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文化氛围；作为在潮汕长大的女性，非常有文化共鸣；在“不按套路出梗”的方言表达中，她展现出中年独立女性的冷静与温和……

燕子并不刻意把这些反馈上升为价值意义。“我不敢说代表了某一类女性，潮汕女性也不应该只有一种样子。我只是比较幸运地有机会讲出自己的处境，还有更多女性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去消化。”

她更关注的是，舞台是否真实回应了自己的生活。在她看来，脱口秀并没有改变她的人生轨道，而为她解锁了一个新的世界。“人到中年，如果没有爱好，生活会比较空虚。”

燕子的“中年叛逆”也悄然影响着身边环境。俱乐部里，女性演员的身影在逐渐增加。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但我们可以努力让它更丰富、更有趣。”在燕子看来，“每个人都有权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而不是别人期望的样子。”

编辑：邬嘉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