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收藏家庞莱臣1959年捐赠给南京博物馆的仇英画作《江南春》成为关注焦点。《江南春》描绘了明代江南春日景致,作者将山水、楼阁、柳枝、杏花、人物等元素,融合于青绿山水与淡彩技法,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今天,我们抛开画作的真伪以及此事件中各方的责任不谈,只说说仇英其人其事。

　　□张漱耳

独具特色的仇英艺术

　　借谈《江南春》,先说说现藏青州博物馆的仇英的另一图卷——展现明代苏州城的社会生活、与北宋张择端大作同名的《清明上河图》,我们姑且称其仇英版吧。

　　众所周知,《清明上河图》系北宋画家张择端首创,问世以来历多有仿作,版本掉不下两位数,而公认水平最高的就是仇英版《清明上河图》。

　　青州博物馆的这幅仇英所绘《清明上河图》,为绢本设色,纵33.4厘米、横810厘米,末端署“实父仇英摹宋张择端笔”,下钤葫芦形朱文“十洲”与方形白文“仇英之印”。卷后还有文徵明、彭年、杨循吉、严讷、彭拜等人题跋,王世贞的题跋缺损,仅存落款、印章。题跋增加了历史厚重感,也有助于考证流传轨迹。

　　据传,当年仇英在收藏家项元汴处见到了宋本《清明上河图》,受到震撼,他茶饭不思,决定以明代苏州城为蓝本,也创作一幅同名长卷。

　　仇英虽然标注“摹宋张择端笔”,实际两作不同。张描绘的是北宋汴京城(今开封),仇描绘的是明中后期苏州城。仇英版的《清》图受张择端启发而生,却不是对张版的临摹复制。

　　仇英采用自己最擅长的青绿重彩工笔技法,精细刻画了人物、建筑、山水、植物等,色彩明丽清雅,虚实结合巧妙,将苏州城的市井生活、民俗风情及建筑风貌绘于卷中。长卷场面宏大,绘制人物接近1500名,大小不足1厘米,借助工具才能看出每个人各不相同的动作、服饰,区分出市民、商人、农夫、艺人等不同的身份。人物活动的背景系明代苏州特色的山川河流、城墙街巷、虹桥码头,以及宴饮、琴坊、戏台、古玩店、“典当行”、婚嫁、商贸等场景。明朝苏州太平山、运河、古城墙等标志物清晰可辨。不论所绘人物数量、还是形制尺寸,均超过北宋版《清》图。据传仇英创作此卷,用时长达4年。

　　“仇本”《清明上河图》完成后,立即受到明末藏家追捧。至清代,经多位藏家之手后进入宫廷,为清内府藏品。1922年,末代皇帝溥仪将张择端版和仇英版《清明上河图》一并带出皇宫,先后进入天津的府邸与伪满洲国。1945年,伪满洲国覆灭,大批文物随之失散。青州博物馆所藏仇本曾为清内府旧藏,经历了战乱变迁后,有幸入馆。

　　结合这次特殊情况下观摩到的《江南春》,不难看出,仇英是个极擅工笔重彩技法的画家,所绘的江南春日之美,色彩雅致,不失明快,构图注重层次。水平摆在那儿,令人赏心悦目,叹为观止。

　　你看那:春山云雾缭绕处,山径蜿蜒曲折,林间隐现亭台楼阁,高士携童子漫步其间；私家园林里,文人墨客聚集一堂,小书童扫落花、仆人提食盒,人物微小却形态生动；农家田园中,桃花掩映茅舍,远山淡入天际,农人辛勤劳作,牧童悠然自得；宽阔江面上,舟楫往来穿梭,商贾码头交接,妇人水边浣洗,孩童街头嬉戏……呈现了江南市井的烟火气息与生活百态。

　　如此雅致而生动丰富的场景,仿佛让人身临其境,穿越回到明代那个温婉春天。

出身漆匠具匠人之勤恳

　　画家仇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说来可能出人预料,这个与沈周、文徵明、唐寅并称明四家的仇英,并非文人,他没读过多少书,不善诗文,也不精书法,少年就迫于生计做了漆工。

　　因出生就在江苏太仓县平民之家,没有“金钥匙”可含,甚至都没有记下具体生年,只知道他大概生于弘治年间。正史对他的记录几乎为零,他的故事从一些名人文献中而窥见。论其出身者如清人张潮在《虞初新志》戴进附传称:“其初为漆工,兼为人彩绘栋宇,后徙而业画”。

　　现知其父是一个漆匠,仇英十二三岁给父亲当帮工,做漆匠营生。刷漆时,接触到各种绘画图案,渐渐对画画产生兴趣,于是有了自己的梦。十五六岁时,仇英作出了一生中重要的决定:告别父母,离开太仓,孤身一人闯荡繁华的苏州城。

　　他受雇于一家手工作坊,白天兢兢业业做漆匠,兼为人彩绘栋宇。干活时,发现人的家里有古画,便默记于心,晚上回来偷偷摸摸仿出。那阵儿,他最愿意到收藏家家里干活。没办法啊,没有老师、没有背景,只能拼命临摹古画,临摹专注时竟画到通宵。

　　只要手头稍有富余,生活有着落,仇英就流连书画装裱店或古董铺观摩,或于街头现场绘画。很快,年轻的仇英,以一个匠人的勤恳与刻苦,把见到的古画临摹得乱真、夺真,凡人物、山水、花鸟、青绿、浅绛、水墨、工笔、白描、设色……无所不工。

　　尽管如此,仇英想依靠画画吃饭还有距离。明朝的画家,时兴的要么是文人画家,如唐伯虎,有深厚的文章和诗词功底,作品讲究写意,他们看不起精细的工笔画,嘲笑其“匠气”；要么是职业画家,效力画院府邸,他们能靠画画吃饭。临摹成就很大的仇英算什么?他连职业画家都算不上,就是个给家具、建筑物刷漆的,顶多算底层“手艺人”。

文徵明将仇英引入圈子

　　明朝画坛的四大天王被称为“明四家”,他们是沈周、文徵明、唐寅(唐伯虎)和仇英。前三位皆系风流才子,仇英比起他们,妥妥一个“局外人”。

　　他是如何从油漆工杀进这个圈里的?就是来到苏州获得的契机。一天,仇英在苏州城阊门一带街头专注绘画的场景,让正回归苏州老家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文徵明撞见了。他顿时被其淳朴而扎实的笔墨功底吸引,主动靠前与其交谈。文徵明没因仇英出身底层鄙夷他,在详看了仇英翻出的临摹画后,结合其特点予以指教。说他颇有天赋,但需要把南宋的院体与文人画的意趣结合,来提升境界。仇英当场想要拜师。文徵明却摇头,让他去找苏州画坛大佬周臣。他不避讳周臣功力远胜自己,山水画取法李唐、马远等名家,坚定断言,只有周老可以化解“宋院派院体”,派生出相近却又不同的特征。仇英一听顿悟。

　　文徵明说了地点,让仇英带着自己的画前往周家。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有论仇英师承:“仇英者,其所出微,常执事丹青,周臣异而教之”。

　　这次相遇成为仇英人生与艺术的转折点。周臣看文徵明的面子收下了他。来到周臣府邸后,仇英再也不用去干油漆工了。周老德高望重,藏家、富家人脉极广,十个仇英也养活得了,何况他还能应富家要求画画取得收益。

　　嘉靖十四年(1535年),75岁的周臣去世,这时的仇英已在周老改造下,把自己在文人眼里瞧不起的“匠气”变成了登峰造极的独门绝技。

　　他画的楼阁亭台,每一根柱子、每一片瓦都精准无比,甚至能当建筑图纸；他笔下的仕女,不是仙气飘飘的模板美人,而是有血有肉、宛如真人的鲜活女子；他画的是宫廷女扑蝶、梳妆、逗猫、闲聊,也几乎全是日常,细节丰富到让人久看不腻；他复兴了唐宋的青绿山水色彩,颜色鲜艳却不俗气,华丽透着典雅……

　　可以说,拜师后历经了十几年浸染,仇英从一个只知摹写古人蜕变为画人物、山水的能手。文徵明誉其“异才”,不轻易赞人者董其昌,称其“近代高手第一”。在题仇英《蓬莱仙弈图》中谓:仇实父是赵伯驹(南宋宗室画家)后身,精工之极而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起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钱选)是也。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若文太史(文徵明)极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

　　大意说,史上画青绿山水画家不少,然画里只有精工,没有雅气。五百年了,才有一个仇英。在青绿山水上,文徵明与他相比也是逊色的。

　　的确,很少有人像仇英一样,把石青、石绿、赭石、太白这些颜色搭配得典雅而简淡。

　　周臣也许想不到,文徵明介绍他收下的这位弟子,由临摹乱真到自成一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终成为与沈周、文徵明、唐伯虎齐名的明四家。

独步江南画坛二十年

　　仇英创作态度认真,严谨周密、刻画入微。他的成功,靠的不只是画技,还有画外一些东西。明中后期,随着富商崛起,带来了艺术市场火爆,仇英抓住时机,适应百姓爱看精细、热闹之画的情势,既画文人味道的高雅山水,也画富商追捧的仕女、楼阁,两头通吃,独步江南二十年。如此,既保持了艺术追求,又获得了生存。

　　周臣殁后,羽毛丰满的仇英自立门户,走了藏家市场。自嘉靖十六年(1537年)起,他的交游范围扩大,一些富家、收藏家主动和他联系。这年他受邀到昆山鉴藏家周凤来家作画,原定的两年满后,又延聘了四年。仇英为周创作了长达15米的巨作《子虚上林图》和长卷《赵孟頫写经换茶图》。后者巧妙地将“写经”与“品茶”两种文人雅好融为一体,展现其超然物外、寄情山水的生活态度。该长卷流失海外,现藏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美术馆。

　　当时凡有名的收藏家、富家,如周六观、陈官、王献臣、徐宗成、朱子羽等都请过仇英。

　　嘉靖十九年(1540年),嘉兴收藏大家项元汴将他请到家中。仇英客居项家博雅堂创作作画长达十余年,相继为项元汴创作了《弹箜篌仕女图》《倪瓒像》《子虚上林图》《后赤壁赋图》《孝经图》《临宋元六景册》《水仙腊梅图轴》等。其间接触到项氏家藏的千余幅宋元名画,其中就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他潜心观赏,刻苦临摹,画艺大进。

　　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文嘉、王榖祥、陆治来访,仇英亮出墨迹未干的《钟馗图》请他们观赏。王榖祥爱不释手,赞赏不已,仇英就以图相赠,陆治为之补景。画好后,又一起带着去见文徵明,文徵明赞赏之余,单独为仇英写下《草窗诗》。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仇英创作《职贡图》后再也没见画作,可能就于该年去世,寿限四十七岁左右。

　　仇英的存世作品稀少,《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统计,内地现存仇英作品不到50件。南京博物院尚有仇英《捣衣图》轴、《松溪横笛图》轴。

　　如今,这个刷油漆出身的画家画的画被故宫、大英博物馆、国内大博物馆珍藏,拍卖行里一幅真迹能卖到上亿。《江南春》估价8800万元,如果不是被干预下架,实际拍出多少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