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鹏翔

　　“铜锅支稳炭火烧，滚汤翻腾似波涛。围炉共话天伦乐，窗外雪飞风怒号。”这首现代竹枝词出自洪学仁先生的笔下，通过对聚餐场景的捕捉和速写，向读者描绘了一幅在寒冬腊月享受欢乐、品味烟火气息的诗意生活画卷。

家家户户冬储白菜的盛景。

手工制作的西红柿酱是家里的冬季“细菜”。

张儒刚 绘

　　竹枝词是一种主要用于吟咏风土风物、描摹市井百态的文学形式。由于其不拘格律、不避俗字、能够自由成诗的特点，这一诗体历来多受文人的喜爱和运用，发展至明清乃至现代而不衰。现代北京竹枝词以《北京生活竹枝词》《北京世象竹枝词》等收录的为典范，创作时间自新中国成立至改革开放前后，其对北京冬季市民生活的书写主要围绕冬储、冬娱、冬俗等主题展开。今天重新挖掘它们，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回忆往昔时光，感知生活变迁和传承民俗文脉。

　　储物御寒的过冬智慧

　　积贮意识和储物智慧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生存经验和生活禀赋，这一品格的形成既源于过去农耕社会的生活节奏，也与自然气候密切相关。

　　北京的冬季既寒冷又漫长，在物资并不丰富的年代里，整个城市一旦进入寒季便面临着新鲜果蔬供应匮乏的问题，无法满足市民生活需求。面对现实，人们在摸索、试验和传承中总结出了“冬储菜”的智慧之举。这一做法除了生存层面的意义，其实还饱含着一种感情：临冬前付出一些辛苦，为的是能在漫长枯燥的冬季给自己换取一份味蕾上的鲜味儿，添一份身心上的安慰。

　　在多样的蔬菜选择中，经霜的白菜往往是北京城千家万户一致的选择。汪曾祺在《胡同文化》中用夸张笔调道出了过去北京人食用白菜的故事；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用怀旧的风格讲述了20世纪30年代卖菜人喊出的有浓郁京味儿的“叫卖声”；《北京志·人民生活志》忠实地记录了一则20世纪70年代全家、全大院拉车装白菜的热闹事件。

　　这些叙述丰富多样，但相较之下，竹枝词似乎别有一番精炼和传神。如《白菜垛》：“墙根窗下白菜垛，层层叠叠似青螺。草帘遮覆防霜冻，一冬翠绿暖心窝。”大白菜并非珍馐，但临冬只要有了这一院青蔬，老百姓便可以从中获得十足的安全感。还有《冬储菜》：“霜降街头白菜香，菜场摊头挑得忙。掐尖捏帮细打量，满载青蔬码院墙。”细致刻画了老百姓精挑细选的神态，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大白菜关系着一家人一整冬的安稳与生计。又如《忆白菜其一》：“清贫岁月菜中王，为度寒冬满窖藏。今日佳肴千种味，餐间总念旧时香。”如今谁家的冬日餐桌上也不会再是“大白菜当家”，竹枝词中描述的“白菜盛景”虽已逐渐消失，但那些与白菜有关的热气腾腾的吃食、院里白菜成山的景象始终是人们难以忘却的记忆。可以说，当年价廉、耐储的大白菜承载了北京“市民生活史”中一段标志性的民俗岁月。

　　竹枝词中还书写了其他几种有代表性的冬储“美味”，如《腌菜》中的雪里蕻：“论捆成堆往里扛，辛青辣绿映厨窗。芥头雪菜全齐备，腌满去年空菜缸。”还有《西红柿酱》中的番茄酱：“处理撮堆最省钱，买来不怕味儿酸。装瓶煮酱家家乐，腊月寒冬当美餐。”真是唤起了我们童年的回忆。这些竹枝词没有宏大的叙事，更具有生活诗的本质，恰恰胜在用浅白通俗的笔墨，写出了与普通人最紧密的民生。

　　乐天知命的冬日欢娱

　　表现北京冬季娱乐的丰富性，以及在这个季节里人们乐天知命的豁达和童趣，同样是北京竹枝词表达的重要内容。

　　冰嬉游乐是北京人喜爱的冬日趣味。北京的深冬一旦来临，什刹海、后海、护城河等水域皆被冻结成天然冰场，往往成为人们嬉戏的聚集地。这些地方水面开阔，冰质优良，从清代、民国至现代一直都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冬娱场所。作为“风土诗”的竹枝词自然不缺少描绘。如清代《京师竹枝词》：“联床载酒冰上游，毡帘围坐暖如秋。笑谈声里风掠耳，误认江南泛画舟。”可见过去京师贵族们的游乐颇为奢靡，不仅不惜花费重金将冰面打造为温暖的场所，甚至还摆上美酒佳肴就地宴饮。

　　到了现代，竹枝词的诗风愈加平实，道出了普通人的乐趣。比如《冬日常》：“数九寒天不闭户，皆因冰上有欢途。一双冰刃随身带，滑遍京城大小湖。”凝练的语言表达了北京人对滑冰运动的热爱。又如《什刹海溜冰》：“什刹海观冰上游，争驰仰跌各千秋。身如轻燕飞将乐，步怯冰滑初学愁。”描绘了不同人群的游玩状态，偌大的冰场既有熟练的“飞将”，也有初学的新人。老师傅往往愿意提携初学者，这种一教一学、二人相映成趣的景象，至今仍是冰场上一道温馨风景。

　　庙会游赏是北京冬季节庆的重头戏。北京长期是国家的文化中心，因此历史上寺庙林立；北京又长期是国都，因而由皇家祭祀和民间信仰催生了丰富的庙会文化。北京竹枝词中的地坛庙会、厂甸庙会、龙潭庙会等，热闹非常。《庙会杂耍》是这样聚焦舞狮、杂技等民俗表演的：“八尺高跷立地摇，彩衣飘袂步云霄。谁家俏女凌空舞，惹得顽童仰目瞧。”《地坛竹枝词》则描绘了糖画、泥人等手工艺品的广受欢迎：“地坛冬日鼓锣喧，糖画捏人满巷繁。最是孩童欢闹处，风车驱散一街寒。”“面人捏得似真人，鬃人盘中打转身。兔儿爷身披红袍罩，孩童抱在怀里亲。”也有关注庙会吃食的《厂甸竹枝词》：“凉果炸糕甜耳朵，吊炉烧饼艾窝窝。叉子火烧刚卖得，又听硬面叫饽饽。”

　　庙会除了是市民游乐的好去处，往往也是摊头小贩做买卖、谋营生极好的场合。《磨刀剪》是这样记录的：“板凳压肩不畏劳，振聋发聩号音高。一声吆喝真豪气，‘磨剪子来戗菜刀’。”这些勤劳的手艺人在庙会上用嘹亮的叫卖声吸引顾客，质朴、纯真的声音被诗人定格在竹枝词，化为一道文学风景。

　　从“常”到“变”的民俗变迁

　　中国是民俗丰富的国度，所以“写民俗”或许并非是新颖的话题，但竹枝词对北京民俗的书写既保留了那亘古不变的“常”，也记录了许多随时代发展而出现的“新”。

　　在节庆民俗方面，走亲访友是北方传承已久的春节习俗。过去多依赖步行或脚踏车，有时十分辛苦；随着近代北京公共交通的完善和私人汽车的普及，节日访友变得更为方便。《胡同新篇》就写出了这个变化：“昔日访亲步履艰，寒风刺骨路漫漫。如今车轮轻碾雪，转瞬已至故人前。”更有当代竹枝词提及电话、视频拜年等内容，道出了交通、科技发展对民俗活动的影响，展现了新时代的新民俗。比如《冬衣新貌》描绘了改革开放后街头涌现的服饰新风尚：“昔日棉袄厚似墙，如今轻暖羽绒装。街头不见老毡帽，风衣映雪更端庄。”

　　《胡同改造》则展现了20世纪90年代政府实施的“城市更新”工程，“纸糊窗”“土坯墙”等陈旧民居被更新改造：“青砖灰瓦依旧样，纸窗换得玻璃亮。保温墙里暖流驻，胡同冬居享暖阳。”其实，冬俗之“常”是植根于北京地域文化与民众生活习性、历经岁月流转仍未褪色的传统；而冬俗之“变”，则是现代竹枝词对社会发展的敏锐捕捉，它记录了时代更迭中北京冬季民俗的新形态、新内涵，是市民生活变迁的见证者和记录人。

　　竹枝词虽形制短小、字词通俗，但也有史料价值，它是珍贵的文化遗产，是时代发展的微观缩影，更是记录人民生活变迁的“活化石”。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