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曾经极力保持低调的乔恩·格雷(Jon Gray)来说，如今他无处不在。

这位黑石集团总裁在慕尼黑慢跑时，告诉他在领英上的超过26.6万粉丝，他要去喝杯啤酒、吃份椒盐脆饼。在旧金山跑步时，他为这座城市的复兴而喝彩。

在纽约中央公园与一位网红外出活动时，他说自己要努力让“金融界多一些人情味”。在TikTok风格的视频片段中，这位满身是汗的亿万富豪分享旅行感悟和投资理念，偶尔还穿插几句通俗的格言——在一家以排他性为根基的华尔街公司里，这种做法过去显得格外离谱。

这些视频背后的潜台词是：格雷——以及黑石集团——希望拉近与所有人的距离。黑石集团曾经是全球最富有机构投资者的堡垒，如今在格雷的领导下，正在转型成为一家面向牙医、律师和教师等普通投资者的“金融超级商店”。

随着首席执行官苏世民(Steve Schwarzman)逐渐淡出他亲手打造的这家1.2万亿美元私募巨头的日常管理，他的接班人正在推动以提升品牌形象和打造大众吸引力为核心的转型。这项历时多年的努力，有望因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颇具争议的行政命令而加速推进——这项命令允许私募股权和其他复杂投资进入数百万美国401(k)储蓄者的账户。

但是对格雷而言，这种愿景远不止限于一个市场。在谈到黑石集团的发展历程时，他提到了美国最家喻户晓的品牌：沃尔玛、亚马逊、麦当劳。“这与沃尔玛、亚马逊或者任何行业的成功企业例子没有什么不同，”55岁的格雷在黑石集团位于曼哈顿的总部表示，“他们服务于一个市场，然后说‘嘿，既然大家喜欢，我怎么样才能为更多的人服务？’”对二十几位与黑石集团关系密切的人士进行的采访表明，在该集团庆祝成立四十周年之际，格雷的雄心壮志如何改变了这家全球最大的另类资产管理公司。

多年来，格雷要求高管跳出高风险、高回报投资的思维定式，转而打造为更广泛的投资者群体提供更稳定收益的产品。他重新调整了公司的战略方向：黑石集团大约有15%的资产配置在资金可以一定程度自由进出的基金，这与以往将固定数额资金锁定多年的模式相比，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

这个策略也有弊端。在繁荣时期，交易执行者必须在价格高企时将大量涌入的资金投入市场，这使得基金面临回报下降的风险。在低迷时期，投资者则可能纷纷撤资。与此同时，机构客户也在表达担忧，在行业参与者迅速增多的情况下，他们能分到的优质交易份额是否会减少。

“这是又一笔庞大的资金在追逐数量有限的交易机会，”加州教师退休系统(California State Teachers’ Retirement System)的前投资主管、300俱乐部（一个由大型基金投资主管组成的人脉网络）主席克里斯·艾尔曼(Chris Ailman)说，总的来说，这意味着“机构将更难以协商条款和条件，而且可能会稀释回报。”为那些大客户创造回报仍然是黑石集团的业务根基，机构投资者和保险公司占该集团总资产的1万亿美元。即便如此，零售业务仍然是重点。

据该集团内部人士透露，一年多以前，高管们讨论过一个目标，随着时间推移，仅来自个人投资者的资产规模要达到7500亿美元，而苏世民则敦促他们把目标提高到1万亿美元。

黑石集团总裁乔恩·格雷

格雷面临的挑战显而易见：他能否打造一家具有最广泛吸引力的公司，同时也不损害品牌价值，更不流失其宝贵的机构客户？

这个问题将决定他的历史地位。现年78岁的苏世民作为黑石集团的掌舵人、世界各国领导人的使节及最大股东，仍然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但正是格雷负责管理日常业务，执行首席执行官的愿景，制定该集团的增长战略。

在黑石集团最近的财报电话会议上，苏世民称格雷是“众多新业务线和产品的开拓者”，重新定义了该集团的投资方式。格雷则表示，两人的合作模式“令人难以置信”，称赞他的导师具有“尤达般的特质”——在电影《星球大战》中，尤达大师以深奥智慧和指引他人而著称。“他赋予人们力量，包括我在内，”格雷说道。

随着公司规模不断扩大，黑石集团面临着更难以应对的挑战：哀伤。今年7月，一名枪手闯入该集团位于公园大道的摩天大楼，造成四人死亡，这是纽约市二十五年来最致命的大规模枪击事件。其中一名受害者是黑石集团房地产部门的高管韦斯利·勒帕特纳(Wesley LePatner)。

勒帕特纳的办公室至今仍然空空荡荡，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原样。枪击案发生三个月后，格雷谈到她时仍会落泪。

“这是巨大的损失，”他说。格雷在袭击发生时待在他位于44楼的办公室，如今他出行时加强了个人安保措施。

近期在10月的一天，访客要经过六位安保人员和一条警犬，才能走进公园大道345号。不过到处有迹象表明，黑石集团的日常运作仍在继续。一块指示牌指引人们前往“黑石大学”，这是为金融顾问定期举办的活动，让他们了解该集团的策略。美林证券的顾问围坐在午餐桌前——桌子上有沙拉和库斯库斯——旁边堆放着黑石集团投资组合公司SuperGoop!的护肤品样品。

这样的场景正在整个私募行业持续上演：各家公司都在寻找新的资金来源，而传统的美国养老金规模停止了增长。阿波罗全球管理公司(ApolloGlobal Management Inc.)、KKR公司(KKR&Co.)和凯雷集团(Carlyle Group Inc.)等行业巨头都在竞相争夺零售客户。为了颠覆“股票与债券是稳健组合”的传统观念，行业巨头试图让百万富翁和储蓄者接受他们的主张：尽管费用更高、透明度更低、套现的自由更少，私募市场的吸引力仍然值得投资。

对于有人暗示黑石集团拓展零售业务是为了填补机构投资者的缺口，格雷感到非常不满。他说：“麦当劳开始扩张进入其他国家时，他们并没有说，‘哦，这是因为美国不再适合开麦当劳了。’”

他表示，该集团不断扩大的业务范围对其核心投资者反而有利，“我们相信，我们见识的越多，做的越多，对所有客户就越有好处，也能帮助他们创造更高的回报。”

在苏世民的领导下，黑石集团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首次尝试向个人销售机构基金。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迫使养老金纷纷撤离风险资产，这促使该集团需要探索新的渠道。2011年，苏世民与时任总裁托尼·詹姆斯(Tony James)批准一个团队向银行和券商推介产品。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主动决定每年损失1000万美元，”苏世民后来坦言。

与此同时，当时担任房地产主管的格雷正带领他的团队经历商业地产的复苏。凭借自己的英语专业背景，他从负责撰写交易备忘录的分析师做起，一路晋升，形成了自己的投资理念：与其费力购买空置建筑或破产公司，不如溢价购入稳定资产更划算。

在格雷看来，2010年代的房地产繁荣为推出一种新型基金提供了绝佳机遇——这种面向个人投资者的基金比许多大型机构基金风险更低。

由此诞生了黑石房地产投资收益信托基金(BREIT)，该基金于2017年正式启动。“零售投资曾经是房地产领域的冷门业务，”乔纳森·梅卡尼克(Jonathan Mechanic)说，他是律师事务所Fried Frank房地产部门的主席，多年来与格雷密切合作。“乔恩认为，即使零售投资者没有100万美元，他们也有权使用优质平台进行投资。”

黑石房地产投资收益信托基金大获成功，使格雷在公司内部获得了新的影响力，此后晋升总裁。他推动高管再次尝试推出黑石私募信贷基金(Blackstone Private Credit Fund)，该基金为众多企业提供贷款。

其他高管提议对杠杆资产收取费用时，格雷表示反对。他认为，费用应该按照无杠杆资产的比例计算。（这类基金可以使用大量借贷资金，因此利润差异可能非常大。）

“我坚定地认为，我们应该降低成本，”格雷表示。收费越高，只会迫使交易执行者承担过度风险，从而破坏稳定的回报。在高管们转变立场之前，质疑声不绝于耳。“他们当时都说，‘这家伙是谁？’”他说。格雷敦促以大胆押注而闻名的信贷部门GSO CapitalPartners接受他的投资理念时，也遭遇了意见分歧。

他认为，不良资产投资难以扩大规模，而且会给一家需要与银行和竞争对手保持良好关系的公司带来太多麻烦。

格雷的影响力无可置疑。GSO被改组为黑石信贷(Blackstone Credit)，不再沿用那几位传奇交易创始人的姓名缩写。公司目标转向拓展最广泛的客户群体，更加聚焦于业绩强劲的企业与稳定的现金流。

这正是格雷力推的“三大核心客群”战略（机构投资者、保险公司与个人投资者）的典型范例。与此同时，由琼·索洛塔尔(Joan Solotar)主导的私人财富业务正全速推进，目标是到2028年让个人投资者占公司管理资产的一半。

仅BREIT和BCRED两只基金的合并资产净值就在2021年增长了两倍。凭借精巧的产品设计，只要持仓达到温和的升值门槛，基金管理者便能持续分享收益。这些基金只需实现5%的回报，交易团队便能获取类似业绩分成的收益。

11月10日，乔恩·格雷和苏世民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庆祝黑石集团成立40周年

格雷一再告诫同僚：业绩至关重要。他明言，个人投资者比机构更易在出现亏损苗头时仓促撤离。为此，他比苏世民投入更多时间打磨财报话术和进行媒体沟通，将“避免负面新闻”的危机意识深植于管理团队。

员工们至今记得，交易团队曾提议投资以色列软件公司NSO Group，该公司开发的“飞马”(Pegasus)间谍软件曾被用于监视人权活动人士与记者。格雷当即否决了这一提议，理由很简单：这笔投资可能会把黑石推上报纸头版，使公司成为贪婪的代名词。

在格雷推动下，投资团队聚焦于由高层认可的“宏大主题”之下。部分员工说，质疑像人工智能或印度这样的被公司鼓励的主题，几乎等同于“职业自杀”；一些老员工哀叹，昔日的锐气不复，投资工作如今像是在流水线上重复操作。

然而，主题化策略也有其好处：它让交易团队步调一致，放大押注的力度，避免基金变成指数化的复制品；同时也便于对外讲述与传播。格雷在电视上不断打磨论述，强调黑石的覆盖能力，苏世民曾在2022年的财报电话会上称他为“电视明星”。

“乔恩极度看重声誉，”梅凯尼克表示，“他要让外界觉得黑石只做最好的事情。”

客户危机

2022年末，这位电视明星迎来了管理公司形象的真正大考。在多年的宽松货币政策后，利率飙升与房地产价值下跌接踵而至。此前涌入BREIT的零售投资者开始恐慌，亚洲市场的保证金追缴又触发了一波赎回潮。

高层为是否限制赎回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连锁反应忧心忡忡。对格雷而言，这更像是一场私人危机。“这是我们的旗舰产品，而且是我一手打造的，”他说。

格雷坚称，即便BREIT行使限制赎回权，旗下其他基金也不会被波及。同事们认为，这份笃定源于他经历过房地产危机的洗礼。

在黑石对BREIT实施赎回限额时，许多投资者将此视为对冲基金式的“关门”操作，格雷与苏世民登上电视，以稳定市场信心。其中一次露面引起了加州大学首席投资官的关注，后者随即注入数十亿美元提供流动性支持。

清理赎回积压耗时一年多。知情人士透露，历经多年规模收缩后，该基金预计在2026年重新实现资金净流入。

这既是对格雷领导力的试炼，也为行业敲响了警钟。当产品是被“卖”出去而非被主动“买”入时，投资者的情绪更容易波动。阿波罗首席执行官马克·罗恩(Marc Rowan)去年就曾警告，试图将“我们的业务商品化”、在偏好稳健的零售市场过快扩张，蕴含着巨大风险。

“他们无法理解负面结果，”罗恩在12月的一场金融会议上表示，“负面结果是品牌杀手。”

BREIT风波后，黑石推迟了首只面向个人投资者的私募股权基金BXPE的推出，并收紧了赎回规则。市场瞬息万变的教训坚定了格雷对新基金构建方式的判断：公司将BXPE设计为一个可跨多策略轮动的综合平台，从收购、成长投资到二手份额交易皆可覆盖。代价是，为符合零售基金监管要求，该基金只能面向较高净值客户，缩小了潜在受众，但黑石认为，为了实现多元化，这样的权衡是值得的。

格雷敦促私募股权部门的各个团队跳出各自的藩篱，为基金共同出力。

“乔恩在公司的最大成就，是在规模飞速扩张的情况下，仍能把整个公司凝聚起来，”私人财富业务负责人索洛塔尔如是说。

公司同样加倍投入于其可控领域：品牌形象。据知情人士透露，尽管一开始员工对电视广告的成效存疑，但格雷与苏世民仍力主推出首支电视广告，画面是一条金鱼跃出鱼缸，向更广阔的海洋游去。

如今，黑石的对外传播机器全速运转。在电视广告中，“淘金热”时代的商人推销镐头和铁锹，强调押注大趋势，而非追逐短期风潮。（其中一人比出双手大拇指，这是格雷的标志动作。）每年12月，公司发布的节日短片便刷屏网络，呈现黑石温情的一面。格雷不仅逐字审核每一句文案，还亲自出镜，无论是佩戴串珠手链扮成泰勒·斯威夫特的粉丝，还是驾驶皮卡化身“准牛仔”，都极具话题性。

他发布慢跑视频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他时常推介黑石的主题投资布局，也会分享生活点滴，比如母亲叮嘱他保持桌面整洁。

7月枪击案发生后，格雷在领英上公开表达了悲痛之情。他与苏世民共同召开员工大会，缅怀勒帕特纳。黑石房地产业务联席负责人纳迪姆·梅吉(Nadeem Meghji)表示，格雷愿意流露情感，也让同事们敢于公开抒发哀思。

信贷与投资者风险

黑石仍面临诸多雷区。在10月的财报电话会上，当分析师询问客户如何看待黑石旗下大型信贷基金BCRED下调分红时，格雷进行了强有力的辩护。尽管投资北美最大数据中心运营商堪称黑石史上最成功的押注之一，却也让公司卷入了“AI热潮是否为泡沫”的争论中心。黑石股价今年已下跌逾18%。

BXPE基金推出首年规模便达到150亿美元，如今，该基金正面临考验：能否在不牺牲回报的前提下穿越周期持续部署资金。除了从各私募团队引入交易外，该基金还从黑石旗下其他投资载体收购资产份额（如Nobu及音乐版权公司Sesac的股权）。这类交易本质上是将资产从这只“口袋”换到那只“口袋”。

黑石表示，此类内部交易仅占BXPE投资的一小部分，并有第三方投资者参与，以缓解潜在利益冲突。毕竟，定价过高对新投资者不公，过低则损害既有客户利益。

“黑石正逐步迈入全天候的交易节奏，既要持续寻找投资标的，又要兼顾流动性管理，”前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官员、现任弗吉尼亚大学法学院教授埃迪·胡(Eddy Hu)指出，“金融理论表明，若存在超额收益，终将被压缩。机构客户恐怕不会乐见这种情况。”

黑石回应称，公司“依托长期建立且监管严密的政策，确保对所有投资者的公平配比”，而零售资金的引入，使公司能做更大规模的投资，最终也能惠及机构客户。

养老金与捐赠基金的反弹正在成为行业隐忧。据颇具影响力的投资者组织机构有限合伙人协会(ILPA)的一项调查，约80%的大型投资者表示，若私募股权公司吸纳大量零售资金，其投资意愿会降低。参与相关对话的人士透露，已有客户向黑石高管表达担忧，认为与零售资金共享交易池，势必会稀释回报。

这家公司管理着数千亿美元的机会型策略基金，必须维护众多机构客户对其追求高回报能力的信任。与此同时，随着黑石成为涵盖多元业务的“私募超级市场”，需要应对的利益方增多，整体风险特征也在变化。

黑石集团 2023 年的节日视频中的乔恩·格雷

黑石近期推出的产品包括面向个人的基础设施基金和另一只零售信贷基金，此外还与共同基金巨头先锋领航集团(Vanguard Group)、惠灵顿管理公司(Wellington Management Co.)合作开发了组合型投资产品。该系列首只将股票、债券与私募市场结合的基金即将推出。

格雷也警告同事：若零售资金大量涌入，务必防止标准滑坡。他反复强调，归根结底，一切都要落在回报上。竞争对手也在虎视眈眈。资本集团(CapitalGroup)CEO近日晒出半程马拉松训练照，同样竖起双手大拇指。KKR高管也不甘示弱，在跑步机上宣传其忙碌的一年。撰文/彭博新闻社 翻译/程玺、孟洁冰 编辑/马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