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我推开房间的窗,冬日的风带着北方特有的凛冽。十二楼的夜空被城市的灯火染成暗红色,像一匹被岁月漂洗过的绸缎。唯有东南方那颗木星,执着地穿透光霭,在楼宇的轮廓间明明灭灭,宛如时光深处一枚永恒的印记。
书架顶层的牛皮纸盒已有些年头了。打开时,淡淡的樟脑味与旧纸张的气息交织,像是打开了一部尘封的史书。那架简陋的望远镜静静躺着——那是我用旧纸筒、废旧玻璃片和胶带亲手制作的,粗糙,却承载着一个少年对星空最初的向往。
我的少年时光是在城郊结合部度过的。每个冬夜,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猎户座总如约悬在南天。三颗腰带星排成笔直的线,左侧参宿四泛着橙红的光,像祖母灶膛里将熄的炭火。那时读杜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只觉音韵铿锵,但不解其中深意。直到在那个霜重的夜晚,当我用自制的望远镜,清楚地望见参商二宿永不相见的轨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宿命般的遥望。
为了磨制那两片镜片,我在亲戚工作的玻璃厂捡来废料,用砂纸细细打磨了整个秋天。手掌磨出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茧,最后在老师的指导下,终于调校好焦距。当月亮表面的环形山第一次清晰可见时,那些嶙峋的阴影让我屏住了呼吸——仿佛触摸到了宇宙的脉搏。从此,每个晴朗的冬夜都成了我与星空的约定。金星在西天明亮如灯,木星的卫星隐约可辨,土星的光环虽看不清,却在想象中熠熠生辉。
那些年,星空是我最忠实的知己。同学们在暖屋里看电视时,我却在寒夜里与亘古的星光对话。手指冻僵了,就呵口热气;脚底冰凉了,就轻轻跺步。在镜筒里辨认出新的星宿时,那份欣喜足以温暖整个冬夜。我读着张衡的《灵宪》,想着“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在简陋的纸筒里,窥见了无限的宇宙。
后来我大学毕业,进城工作,这架自制的望远镜虽久久尘封,却从未丢弃。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它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的纸盒里,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隐喻。我没有勇气打开纸盒,彼时生活被工作压力、地铁线路图和廉价外卖填满。偶尔深夜归家,在公交车上瞥见猎户座,总会想起少年时那些清冷的守望。俗世的忙碌,让这份诗意渐行渐远。
三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加班归来,在巷口驻足。那天,一个纠缠数月的工作终于尘埃落定,我却没有庆功的喜悦,只有巨大的虚空。雪花在路灯下旋舞,猎户座清晰如昨。回到家中,我又想起了那架望远镜,轻轻打开陈旧的纸盒,拭去镜片上的灰尘,少年时用它观测星空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想。
后来,我购置了崭新的望远镜,借助现代化的工具,视线在星空里不断延伸。此后,每个闲暇的晴冷冬夜,我都会在阳台上小立。不一定举起望远镜,有时只是静静看着星星划过天际。参宿四依旧橙红,天狼星仍然青白。这些星光穿越千年的时空,见证过古人的感怀,也正见证着我的凝望。
今夜霜重,玻璃上凝结着冰花。猎户座已过中天,金星在西边低垂。我忽然想起千年前,在乱世中漂泊的杜甫,在某个冬夜,望见的也是这片星空吧?参商二宿永不相见的轨迹,何尝不是人世间聚散的隐喻?而此刻的我,在这座现代化的都市里,透过镜片,与千年前的诗人望见了同一片永恒。
远处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木星依旧明亮。寒夜将尽时,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木星渐渐隐入晨光。镜片上的霜花化作水珠,缓缓滑落,像时光静默的注脚。
启明星升起来了。那些守望过的星光,那些永不相见的星辰,那些令古今文人感怀的天象,都沉淀在记忆深处,永不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