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中的程朱一系,尤其是朱子,把“敬”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朱子说:“‘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又说:“圣门之学别无要妙,彻头彻尾只是个‘敬’字而已。”诸如此类的论述在《朱子文集》《朱子语类》中连篇累牍。问题是,朱子念叨不已的这个“敬”要怎么理解,对于使用现代汉语的人来说,并不总是非常清楚。朱子学研究者多半只是一味引用,却不加以解释,似乎“敬”就是个自明概念。其实不然。
《戊申封事》是朱子一生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超级大文章。其中说:“自今以往,一念之萌,则必谨而察之,此为天理耶?为人欲耶?果天理也,则敬而扩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黄榦所作的《朱子行状》、《宋史》第429卷《朱熹传》以及明朝胡广等人奉旨编辑的《性理大全》第65卷《君道》等,引录《戊申封事》核心内容一律有这段话。
可是,这么重要的文章,朱子的用语却让笔者一度莫名其妙。“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的表述在逻辑上隐含着这样的潜台词:对“人欲”也要“敬”。这就奇怪了。在宋明理学特别是朱子学的概念系统中,“天理”“人欲”的对立最具有标识性。理学家最重要最响亮的口号就是“存天理灭人欲”。“敬”“天理”当然没毛病,但是“敬”“人欲”要怎么讲呢?
在现代汉语中,“敬”的核心意思是尊崇,“敬”的对象一般是人,而且居于价值链上端,或者是社会地位、政治身份较高,或者在某些方面表现优秀,作出令人赞赏和佩服的杰出成绩。平辈之间也会用到“敬”字,但那是来自礼节的需要,是通过“自卑而尊人”的方式,让对方显得高于自己。一句话,“敬”的对象原则上都是需要仰望、值得尊崇的人。而在朱子这里,“敬”的对象却是作为万恶之源的“人欲”。这种表述方式跟现代人的基本语感格格不入。
带着这种困惑,浏览古代文献就多了个心眼。只要遇到“敬”字,就会多停留一会儿加以揣摩。跟现代汉语截然不同,古代汉语中“敬”的对象,可以是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人,也可以干脆就是自己。《左传·昭公元年》:“乐王鲋字而敬。”杜预注:“字,爱也。不犯凶人,所以自爱敬。”不跟“烂人”纠缠,是一种“自敬”,跟“敬己”“敬身”一样,“敬”的对象都是本人。元朝马致远杂剧《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第4折:“可不道家有老敬老,家有小敬小。”对“小”孩子的“敬”,就是认真对待他们的健康成长和文化教育。
在古代汉语中,“敬”的对象还可以是坏蛋、对手,以及自己厌恶的人。《周易·需卦》:“有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不请自来、不明底细的外人,是可能的危险,需要认真对待。《韩诗外传》第6卷第8章:“敬其人有道:遇贤者则爱亲而敬之,遇不肖者则畏疏而敬之。其敬一也,其情二也。”害怕和远离,是阻止潜在伤害而采取的预防机制。“畏疏”跟“爱亲”一样,都是“敬”的表现。两者都是区别对待,只是价值方向正好相反。
《诗经·小雅·小旻》:“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毛传:“他,不敬小人之危殆也。”郑笺:“人皆知暴虎冯河立至之害,而不知当畏慎小人之能危亡也。”“不敬小人”可能导致“危殆”“危亡”,后果非常严重。《荀子·议兵》:“敬谋无圹,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敌无圹。”对对手掉以轻心,不当一回事,可能会一败涂地,甚至有灭顶之灾,所以需要“敬敌”。
“敬”的对象可以是人或者拟人对象的情感、态度和行为。《诗·大雅·板》:“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驱驰。”“戏豫”指玩忽、轻慢。“渝”本来意思是变化,这里引申指灾难。“敬”的对象是“怒”和“渝”,是恼怒、愤恨以及因为生气而导致的严重后果。老天爷发火了,这是警告和提醒,务必认真对待。
“敬”的对象甚至可以是物理世界的东西。《管子·立政》:“修火宪,敬山泽、林薮、积草。”因为容易导致火灾,所以“积草”这类对象都需要有所重视。《管子·侈靡》:“贱有实,敬无用,则人可刑也。故贱粟米而如敬珠玉,好礼乐而如贱事业,本之始也。”这里“敬”的对象,是“珠玉”这些“无用”之物。
“敬”的对象也可以是负面价值的事物。《诗经·小雅·沔水》:“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我友敬矣,谗言其兴?”“敬”的对象是谣言。《尚书·盘庚》:“今余告汝不易,永敬大恤。”“敬”的对象是值得忧虑的困难处境。唐朝马总《意林》第1卷引录《尸子》:“敬灾与凶,祸乃不重。”重视已经发生的“灾与凶”,作出适当的补救措施,这些“祸”就不会再来。《刘子·祸福》:“人有祸必惧,惧则有敬,敬则有福。”这个“敬”的对象也是“祸”。
总之,古代汉语中“敬”的对象各种各样。在不同的语境中,它可以分别翻译成“谨慎”“小心”“警惕”“重视”“珍惜”“尊崇”“恭顺”“仰望”等。如果能有一个最大限度适用于所有语境的词语,个人以为那就是“认真对待”。“认真对待”这一意思,是“敬”的核心义,“敬”的诸多义项都是围绕这一内涵引申出来的。
回头再读理学家的相关论述《二程遗书》第3卷:“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做任何事情都要认认真真,包括写字。后来朱子和吕祖谦合作编辑《近思录》,也引用了这句话。《宋元学案》第60卷引录唐仲友《愚书》:“胆怯不胜勇,勇不胜敬。”有勇气有担当精神,很好,但是更关键更要紧的是认真。《朱子语类》第7卷:“小童添炭,拨开,火散乱。先生曰‘可拂杀了,我不爱人恁地。此便是烧火不敬’。”“烧火不敬”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烧火不认真”。至于《戊申封事》对“人欲”要“敬以克之”的“敬”,不用说,当然更是只能理解为“认真对待”。
《朱子语类》第120卷:“圣贤语言只似常俗人说话。如今须是把圣贤言语凑得成常俗言语方是,不要引东引西。”《朱文公文集》第62卷《答张元德》:“大抵读书须且虚心静虑,依傍文义,推寻句脉,看定此句指意是说何事,略用今人言语衬帖替换一两字,说得古人意思出来,先教自家心里分明历落,如与古人对面说话,彼此对答,无一言一字不相肯可,此外都无闲杂说话,方是个入处。”这本身就是“敬”的工夫。
按照朱子的要求读朱子,认真对待他的论述中的“敬”,就能发现“敬”的意思就是“认真对待”。
(作者单位:福建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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