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怒江边的甫跃辉
第一次见甫跃辉,他没有喝酒。
那是二〇二一年五月,黄浦江畔,我撑一把雨伞,被黄昏咬着脚后跟,走不快。大都会码头的路面湿滑,凉风扑面,我等到他,踩着木板跳上了船,两人都没有摔跤。船不错,是万小刀花“巨款”租的一艘游艇。万小刀是我大哥,每年他赚了钱,都会呼朋引伴,一同游山玩水,聚一聚。聚一聚,自然要喝酒。但是这一次,甫跃辉没有喝。
甫跃辉当时还在做编辑,戴眼镜,留长发,但也不是很长,半长不长,不及肩。我说头发很文艺,他笑笑,说,等长篇写完再剪。我之前和他不相识,偶然看过他的访谈,说他每稿必复,是个有良心的,就给他邮箱投稿,投到第三篇,终于过了审,这才让我加了微信。我看他头像是个小男孩,抱着个瓶子,穿着过分清凉了,就说甫老师头像很酷啊,他也没有解释,只是发了个笑脸说,网上找的。这一年三月,小说发表了,就是《黄昏鸟》。两个月后,我来上海,微信与他说,他很爽快。后来才知道,他住松江,打车过来要两小时。
人聚齐,游艇启航。行至江心,夜色像丝绸一样垂下来,笼盖四野。雨仍在下着,隔着玻璃可见江面阔大,开出一朵又一朵小花,远处外滩的灯火璀璨,东方明珠像一支发着光的巨笔,直插天上。船上备了一桌美味,酒水琳琅,长长的桌子,兄弟们分坐两排。
万小刀坐我们对面,端起一个高脚杯说,甫老师,听说你很能喝啊。甫老师看看小刀,看看酒,又看看大家,三分歉意七分遗憾地说,今天不能喝,刚打了疫苗。大伙都安慰他,没关系,来日方长。
我笑着说,有空去山西啊,我请你喝汾酒。甫老师也笑,端起一杯橙汁说,好啊,七月还真要去一趟山西。
到了七月底,甫跃辉真来了。他要去沁源,参加青春诗会,说二十九号报到,可以在太原待一天。我刚买车不久,和所有新手司机一样,一有机会就想练练。去接机,早一小时到,本以为万无一失,从容得很,不料刚停好车,看到一条微信:
竟然到了
又看到一条:
提前一小时降落
我说:啊?这么早。忙联系他。他说不急,刚落地十分钟,一会儿出站正好。等上了车,我们闲聊,我发现他的头发更长了一些,我问,甫老师以前来过太原吗?甫老师轻描淡写,来过,几年前的事了。我说:哦,这两年变化挺大的。他看看窗外,窗外路挺宽,绿树如织,阳光晃眼。我忙着说话,走错一个路口,懊悔不已,他安慰我别着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是变化蛮大。
这天中午,我们一起吃饭,杨遥和手指都很羡慕他的发量。他却说,快剪了,长篇终于快搞完了。
地方是他们挑的,店名忘了,只记得很有特色,不但包间里有山西土炕,大厅的过道里还以“文朋列传”为主题,布置了一些作家肖像漫画,还有书法,很有文学氛围。在某个柱梁上,我们找到了杨遥的肖像,都说画得好,寥寥几笔,生动传神。进屋,脱鞋,上炕,每人一面,环坐在榆木的四方桌前。我想起了小时候。
五六岁,除夕夜,我去拜年,祖父一把将我拉到炕上,也是这样的四方桌,给我吃蒜薹炒肉,丸子烩菜,糖拌花生。吃着吃着,祖父拿一根筷子,在酒盅里一蘸,眨着眼睛,神秘地示意我舔一舔。我一舔,连连摇头,直吐舌头,大声说辣,祖母忙夹一筷子过油肉喂我,嗔怪祖父不该让小孩尝酒。祖父就摸摸我的头,晃着花白的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吃肉,嘴里说,孩子,人生的酸甜苦辣多了,这点辣可算不了个啥,等你长大就晓得了。以后,这样的画面,每年都会循环一次,要说有什么差异,也只是吃的菜、说的话、尝酒的器与量,略有不同。
二〇二〇年春节,我的祖父八十六岁,我的儿子也七岁了。四世同堂一起过年,祖父喝了有半斤,我和我父亲也分了一瓶。我父亲拿筷子蘸酒,给我儿子舔,我儿子笑嘻嘻地说,不辣,我还要,被他母亲厉声喝止。我的祖父坐在沙发上,头发稀白,面容黑瘦,目光却很振奋,他抓着我儿子的小手,连声说,好小子,你比你爹强,你比你爹强!
这一年冬天,祖父走了,他带着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往事,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有时候会想念他,尤其是喝酒的时候,或者人生遇到挫折的时候,我会想起五六岁时他给我尝酒,他跟我说,人生的酸甜苦辣多了,这点辣可算不了个啥……
但我不记得那天中午,在炕上,杨遥、手指、甫跃辉,有没有喝酒。反正我肯定没喝。因为饭后我开车,我们去了蒙山景区,一起爬了山,拜了大佛,走了许多路。过了些时,《西湖》杂志发表了杨遥和手指两个人写的“双重观察”,甫跃辉在我们四个人的群里说,原来爬山时他俩在相互观察。当然,这是后话了。
爬完山那天晚上,我们确凿无疑喝酒了。地点应该在上马街,印象中吃得比较丰富,烧烤和炒菜都有。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见甫跃辉喝酒,传说中的海量,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他一边吃,一边说,一边喝,话没有尽头,酒好像也没有尽头。他是云南人,居上海,喝起酒来居然像在喝水,不皱眉,不闭眼,更不龇牙咧嘴。夜凉如水,他就那么面不改色地喝着,令人怀疑只要酒馆不打烊,他可以就这样一直喝下去,喝到大江东去,喝到肴核既尽,喝到杯盘狼藉,喝到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再见甫跃辉,已是三年以后。
二〇二四年九月,第九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在北京召开,报到当晚,我在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但当天晚上事多,没有联系。
第二天上午,早饭后,我发微信给他,他很快告诉我房间号,说,过来么?一起去会场。
我立马离开十五楼,坐电梯到七楼。他正在房间里吃一个和《人民文学》杂志摆在一起的红苹果,一看表,不早了,就一手举着半个苹果,一手拎着会议材料,边往会场走,边吃苹果,边和我聊天。
我看看他说,你黑了,头发剪这么短。他吃口苹果说,我上次去武汉,见到小刀了,说起你家的事。我说哦对,你长篇出版了,还得了大奖。他又吃口苹果说,没有什么为什么,遇上了就是遇上了,倒霉呗,只能认命。我摁了向下的电梯,说,从上海松江,骑自行车回云南保山,三十三天,三千六百公里,你可真行。他旁若无人,吃了最后一口苹果,说,你瘦了。这时电梯来了,我们一起走上去。电梯里已经有不少人,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手里还捏着吃剩下的苹果核。
下了电梯,我们分头去各自的分会场。他说,找时间和你喝酒啊。我心里一热,眼睛发酸,说好啊。
然而这次没有喝上。青创会,全国三百多名青年作家参与,老朋友实在太多了。
我这两年过得不好。他知道我过得不好。匆匆碰面,争分夺秒,他只说了四句话,四句都是关于我。
我们其实并没有太多年的交情,仅仅是他责编过我一篇小说,我是他的作者。像我这样的作者,他应该认识很多。青创会前,我们一共只见过两次面。但此前我要出版小说集,他给我介绍过两家出版社,每次推了微信,隔一会儿还要问一句:加上了没?得到我肯定的回答才放心。还有一次,云南的雷平阳老师加我微信,说他主持一家杂志,跟我要一篇小说。我听过雷老师大名,不认识雷老师,一问才知道,是甫老师推荐的我,说我写得好,风格很适合他们。
但他对我更大的帮助还在后面。
二〇二五年三月,复旦大学附属某医院宣布,其脑脊接口团队治疗脊髓损伤取得重大突破,我马上想到甫跃辉是复旦毕业,但我也想到,复旦很大,文学和医学又隔着好远,就跟他简单说了下。他说,你媳妇现在怎样了?又说,过来上海告诉我啊,请兄喝一杯。
家里人商量之后,决定派我先去上海,咨询一下。
专家号很难挂,公众号一刷新就秒光。定居上海的朋友陈佩,为此专门跑去医院打听了一番,仍不得要领。我想起小饭来,小饭是上海土著,对朋友很上心。我问小饭,他马上说有一个同学就在这家医院。过了一会儿,小饭发来了他和同学聊天的截图。
几天后,我真的根据小饭同学的建议,只在医院官方小程序上,就抢到了两个高级专家号。
买好机票,我和甫跃辉说了时间,他提前一周就开始张罗。一会儿问我住哪,一会儿问我几时去医院,还问我鲁院同学有几个,要不要一起吃。最后说,那就周四晚上吧,我叫上几个朋友,一起喝一杯。
过了不久,我收到一个聊天截图,是甫跃辉发的。兄弟,你联系下老马!他说,他是华山医院的医生,复旦博士,很厉害的。接着,我就收到了老马的微信名片。上网一查,好家伙,华山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原来,甫跃辉和老马说了我的事,邀请他周四晚上一起喝酒,给我出出主意,不巧老马已有约了。好友通过,我说,马主任好,我是甫跃辉的朋友张象。老马很亲切地发来四个字:老张你好!
出行前两天,意外收到短信,某专家周五下午的出诊取消。这?正茫然,又收到一条,提前一天,改到周四一早八点。这样一来,我周四中午落地虹桥就晚了,得改签。改签费有点贵,顾不得了。
甫跃辉说,那周三晚上聚?这样你周四也可以安心跑医院。我看看机票时间,说算了,到得有点晚,就不用变了,大家都从容点。
周四下午,五点刚过,我上了出租车,赶往一家叫马厂的火锅店。甫跃辉发来微信,我带两瓶酒够吧?我不知道他喊的朋友是谁,就回复:够了吧,我已带了两瓶。拍张照给他。是两瓶青花25。
不料他也拍了个照给我,说:
我准备带的本来也是这个!!
我一看,他发来的是两瓶青花30。我惊讶,你还有这个酒啊?
他回复我:我说你山西人嘛,特意准备的这个。
我说,好酒,留着以后喝。我这个只供山西本土,上海应该不好买到,所以带来尝尝。
他说:
你真是,这么远背过来!!
大约一小时后,车子穿越晚高峰的汹涌车流,停在火锅店门口。这里是闵行区,路边栽种两排梧桐树,天色已昏了,景色和市区几无差别,只不过街道明显萧条,没那么多高楼大厦,酒绿灯红。
进包间,甫跃辉早到了,一见我说,你胖了嘛,兴奋地给我介绍桌上堆放的啤酒,云南玉溪产的,有点特色。我放下自己带的两瓶酒,看他头发既不像初次见那么长,也不像青创会时那么短,俨然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的发型,梳得很平凡,心里有点……不习惯。
我想起他在朋友圈说,离开《上海文学》,去华东师范大学做老师了,就问他,做老师忙吗,会不会影响你写作?他给我倒了杯水说,都差不多,你去医院看得怎么样?还可以,我说,你学校离这儿远吗?他说,不远,老马怎么说?老马真不错,忙完手术,饭都顾不上吃就给我看片子!我说,他建议等技术成熟了再做,还说,这个项目他们医院也有参与,有新动态会告诉我,说他跟你很好的。他笑了,说,老马是好朋友,今天正好他有事,不然晚上就一起了。我说嗯,小饭也是,晚上有个家族聚会,他还要负责接送长辈。他说小饭是有点远,明天你怎么安排?我说,上午还有一个专家看片子,下午老马帮我约他们脊柱外科的主任,也是利用吃饭时间,不知道能不能约上……
不一会儿,人陆续到齐,开始喝酒。
两位新朋友,一位是书法家张丰,江苏人氏,喝啤酒,一位是编剧周寻,老家山东,也喝啤酒,两人都是很爽快的朋友。火锅上了,手工炒的牛油锅底,慢慢烧开,热气蒸腾,香味四散。菜慢慢下着,我们慢慢喝着。我因为犯过一次痛风,不敢喝啤酒,拿白酒和他们干。一壶酒下肚后,甫跃辉也开始和我喝白酒。
我斟满一盅酒敬他,感谢他介绍老马给我。他这才和我说,老马是好朋友,但他好忙的,你的事是我第二回找他,第一回是因为我妈……我大为感动,想起我和他本来只是编辑和作者的关系,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定语,曾经的,又敬他第二杯。
我说,敬我的责编,扭头给两位新朋友普及我投稿的事。他爽朗地笑了,说,你那已经算很快了,有的作者我刚入职就投稿,到我离职时,还连一篇都没有发……我说这么久?他说是啊,十三年呢。
话题就聊到文学,聊到和文学有关的人和事。他说有一年去山西,当时我有位山西的女朋友嘛……我想起那年去机场接他,他看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想起后来和杨遥、手指喝酒聊天,我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就说起了别的事,有快意时,有失意时,说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到人生如酒,酒如人生,有多少的香醇回甘,就有多少的苦涩酸辛。我喝着酒,想到自己,想到这两年发生的事,想到第一次见他时啥心情,现在又是啥心情,想到五六岁时祖父让我尝的酒,祖父说的话,不由得眼眶湿润,悲从中来。
至晚席散,已过零点,出门遇雨,方知四月的上海,夜间仍有些凉意。张丰开了车,叫代驾送他,顺便送周寻。我打了个车回酒店,叫司机先送甫跃辉。他和我都没穿外套。
在车上,他说,看你先前有点消沉,不要想那么多,万事皆有定数,一定会越来越好,你要珍惜自己的才华,多写点。又说,你酒量也不错嘛。我说,其实我没有说全,我从山西带酒过来,还有一个原因,我喝别的酒都容易醉……他说,我知道了,下次再去山西,我要去你家,带上我给你备的酒,和妹子也喝一杯。
他家到了,是一个很好的小区,车可以开到楼下。我摇下车窗道别,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他时的天雨苍茫,江风浩荡。老甫在风雨里喊:老张,其实我也没有说全,你知道我的微信头像是谁吗?我一愣:谁啊?他忽然提高了音量,似乎很得意地说:酒神少年时!
原标题:《酒神少年时 | 张象》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钱雨彤
来源:作者:张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