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社会科学需要自己的方法论
创始人
2025-12-22 18:14:26

来源:北京日报

一位经济学者最近坦言,他用十几个变量构建的区域创新能力模型,解释力达到七成以上,论文顺利发表在权威期刊。然而他深知,那剩下的三成并非统计噪音,而是隐藏着一系列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地方主要领导的战略眼光、企业家的决策直觉等。这些难以量化的因素,往往比模型中的变量更能解释区域创新的成败。这折射出中国学术研究面临的结构性问题:我们采用西方范式构建分析框架时,往往忽视了那些超越量化工具、却至关重要的非量化因素。

“误差项”里的中国密码

近年来,国内顶尖经济、企业管理、公共管理类学术期刊中,实证研究占据了大部分版面,具有明显的定量化倾向。回归分析、显著性检验和稳健性分析构成了学术规范的“铁三角”。这套源自西方的范式确实帮助中国学术界快速与国际接轨,但伴随而来的成本同样不容忽视。一个典型案例是,某研究团队分析贫困县脱贫成效时发现,模型中的指标能解释大部分进展,但实地调研显示,真正的转折点往往在于难以量化的因素,如第一书记的长期走访、返乡青年的电商创业和村民的互助传统,它们被归入“误差项”。这个“误差项”是一个信号。它提醒我们:理性计算有边界,数理逻辑有盲区,那些无法被变量、系数和方程式容纳的部分,往往是最具决定性的力量。换言之,许多关键机制——组织动员能力、情感结构、关系网络、共同体意识——在西方经典模型中被排除在外,而在现实中却具有决定性作用。

方法论依附的隐形代价

更深层的问题是话语权。当我们全盘接受西方方法论时,实际上也在默认西方定义问题的方式,接受了其预设的研究议程。由此带来的影响远比技术选择更深刻。为什么研究中国经济增长,必须讨论是否“收敛于发达国家模式”?为什么分析政府作用,默认前提是“弥补市场失灵”?这些研究的起点预设了西方经验的普遍性,将中国实践视为“例外”或“偏差”。在这样的框架下,无论中国学者如何精通计量方法,也依旧无法超越西方范式的局限。我们贡献了大量经验数据,却难以提出由自身经验滋生的原创理论,这不仅是学术问题,更是话语权问题。因此,中国要构建自主的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突破口必须从方法论层面切入。这不是拒绝西方方法,而是不能让它成为唯一合法、唯一“科学”的认识路径。

被遗忘的认识传统

中国并非缺乏学术传统,只是在近百年的“科学化”浪潮中,深厚的思想资源被边缘化了。义理之学、训诂学、考据学等传统学问,代表着不同于西方理性主义的认识路径,蕴含着重要的思想潜能。

第一,义理之学:从“是什么”到“为什么”。义理之学不满足于经验描述,而是追问价值根基、制度正当性与治理目的,强调“应然”的探讨。以“共同富裕”为例,实证研究虽然能分析收入分配,但难以回答为何追求共同富裕,何谓“共同”的富裕,均等的追求是否正当。这些问题需要从义理入手,追溯“均富”“和而不同”等思想的历史演进,辨析“共同”与“平均”的本质差异,阐明其中所蕴含的正义理念、社会目的和文化逻辑。

第二,训诂与考据:以“实事求是”澄清概念。中国思想传统把概念视为历史生成物,每一个词都带着文化温度和时代痕迹。“小康”“大同”“天下”是中国思想世界的基础性概念,在翻译时却常常被简单对应为现代化、乌托邦和世界,而这种机械对应不可避免地削弱了其文化内涵。训诂和考据的价值就在于通过溯源、辨义、析理,恢复概念的本真含义,避免中国话语在翻译与理论化过程中被异化。

第三,心性之学:一种被忽视的“实践认知”。王阳明的“致良知”强调真理不仅来源于逻辑推演和经验验证,也来源于实践体悟、境遇判断与顿悟式决断。在复杂情境中,主体的直觉、经验与价值取向本身就是认知资源。中国近现代的不少重大决策往往体现了这种“实践理性”:“农村包围城市”“摸着石头过河”“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都是在中国社会结构、历史经验与现实需求的具体情境中悟出来的。这种认识方式在西方理性主义标准下似乎“不科学”,但恰恰能捕捉那些无法量化、无法模型化,却对实践成败具有决定性影响的关键变量。

双轨并进,建立自己的方法论

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方法论变革,核心议题并非“是否需要借鉴西方方法”,而是“能否仅依赖西方方法”。单一路径无法应对中国实践的复杂性。因此,我们需要采用双轨并进的方法。

一轨是理性实证路线。运用数据分析、因果推断、模型构建等工具,研究可量化的现象。这条路线主要适用于研究那些可测量、可重复、可验证的现象。我们要坚持问题导向,利用这些工具深入研究中国问题,而非仅仅为了发表论文而进行形式上的模仿。另一轨是义理体悟路线。这一路线要求回归中国传统学问,通过概念辨析、文本诠释、意义阐发、实践体悟,处理价值判断、文化意涵等理性难以穷尽的问题。比如如何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性,怎样阐释全过程人民民主的优势,以及为什么说人类命运共同体代表人类文明新形态,这些问题,西方既有的理论框架往往无法提供有效答案,必须从中国深厚的历史传统和鲜活的当代实践中寻求解释。这两条路线并非对立排斥,而是相得益彰的。一个完整且高质量的研究,应当既具备实证分析的“硬度”,又拥有义理阐释的“深度”。

中国能否为人类文明贡献原创性的知识和思想,取决于我们能否建立自己的方法论。我们的学术研究绝不能囿于西方理论框架下进行依附性验证,或是将中国经验视为特殊案例进行边缘化解释的层面。令人欣慰的是,这场变革已然启动。越来越多学者开始反思实证研究的局限,开始重视中国传统学问,中国话语正逐步在国际学术界获得更清晰的表达。前路虽漫长,挑战仍艰巨,但方向已明确:中国哲学社会科学,需要也必将拥有自己的方法论。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每一个中国学者的使命。

(作者王治国为香港城市大学全球治理与创新研究院、人文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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