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身为女性和研究文学历史的专业工作者,性别、家国、己身、文史……各式各样的困惑迫使我去历史中寻找未来。身处时代的洪流之中,如何自处,又何去何从;在已经被建构的日常生活里,什么样的精神追求是妄念,什么才能称得上底线;从女性身份出发,如何寻求真正的公正,怎样平衡自我价值与社会位置……所有这些反思、反思之反思,以及再三反思,都让我关注到一个特殊的群体:西南联大的教授太太们。
她们身处新与旧的交界,与当时中国知识阶层的最顶端命运相连,亲历并缔造了历史。她们所做的选择,或重大,或日常,渲染着西南联大的大学风气,反映出中国知识界对国与家未来走向的设计,诠释了牺牲与奉献精神在文明存续中的作用。她们是中国人文精神的标本,是乱世下女性生存解决方案的提供者,既是传统性的继承者,也是现代性的拓荒人。仅凭自己,她们就能独立完整地拓印出西南联大的精神地图。以她们为索引,我们得以探索西南联大的方方面面。更重要的是,仔细观察这一群体会发现,不少现代性难以处理的问题,都被她们轻描淡写地化解,这令我对女性主义、民族国家、存亡绝续等问题有了颠覆性的认识。她们不是附属品,其存在远不止“撑起半边天”这么简单。在她们的身上,能看到知识分子的千秋家国梦、农耕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的独特形态,以及女性在各种社会形态中的积极意义。很可惜,这些女性独特的历史意义长期被“家属”的标识所遮蔽。从历史研究的角度而言,她们自成角度,值得拥有自己的身份。
1935年秋,陈寅恪夫人唐筼与流求、小彭在清华园新西院36号院子花架下。
西南联大的资料日益丰富,但联大教授太太们却总是被研究者所忽视。她们中为数不多的几人本身就是出色的文学工作者,比如凤子、赵萝蕤、杨绛,文学史留下了她们的名字。还有几人写下了流传较广的回忆录,比如杨步伟、韩咏华,在回忆录被广泛征引的同时,她们的名字也常常被提起。还有几位在专业成就上不逊于丈夫,比如动物形态学家崔之兰、核物理学家王承书,西南联大承袭清华“夫妻不能同校”的老规矩,因此她们只得另行谋职,但学术史仍然记下了她们的名字。还有几位,比如郑芳,生前写了不少文章,过世后丈夫和儿子们替她整理出版,编述生平,这才让我们对她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然而,她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只存在于日记、信件、回忆录的边角夹缝,许多甚至连名字都难以找到。文、史、艺多界“斜杠大师”唐兰先生,身后出版厚厚的12本文集,有关他的生平及学术尚有大量研究空间,资料绝不匮乏。然而翻遍资料,只在《唐兰全集·论文集》中找到一张照片,下面写着“与夫人张晶筠合影”,如此,总算是知道了唐夫人的名字。孤证怕有错讹,绞尽脑汁,忽然想到唐兰家属曾向国家博物馆捐赠,便去查询国博捐赠名单,果然名字相符,这才算数。可是张晶筠的生平行迹几乎付之阙如,只有何孔敬的回忆录里提到一笔。
能留下较详细资料的到底是少数。大部分人的情况是,即便有对她们的单篇记述,也多是出于子女或学生之手,主要强调她们贤妻良母的品性,抗战时的具体事例则大同小异,面目千篇一律。为了将她们从集体画像中区分出来,我不得不尝试多种形式的史料收集,特别是从地方志中找到了不少资料,只是其中的不少努力最终仍毫无结果。历史学家皮名举乃巨儒世家子,按当时门当户对的结亲原则,皮太太应该不至于全无来历,但就是连她的名字都找不出来。皮名举的儿子皮崇平写过回忆文章,提到父亲爱书种种逸事,谈及母亲则只道贤淑,具体的细节一概没有。为此,我去大小拍卖处寻得了皮崇平的一些信件,可惜全无所得,皮太太的名字只好留白。再如曾任北洋大学校长的工学院教授刘仙洲先生,他夫人所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田慰秋”,一生事略不过“长期操持家务”六字。还有吴有训等人的好友孟昭英先生,他本人的成就载入史册,夫人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20世纪80年代末,有过对孟先生的专访,孟夫人也有参与,被访人只写“孟昭英夫人”。
西南联大的教授太太出身世家者众多,有关联者为数不少,只有厘清她们之间的姻亲或同学关系,才能比较清晰地呈现出人群的面貌。民国著名的张家、韩家、俞家、杨家、孙家,每家都有女儿嫁作西南联大教授太太,每一家的姐妹姻亲都值得写一本书。校长太太韩咏华售卖定胜糕的事广为人知,知道韩咏华与潘光旦太太和袁复礼太太合作制糕、卖糕的人也不少,但为何单单是这三位太太合伙?只因袁复礼是韩咏华的表弟,而教她们做糕的清华庶务主任赵世昌正是潘光旦太太赵瑞云的弟弟。教授太太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交往关系,呈现了世家之间的联姻与互动,间接反映出中国现代政治、学术的样态。
在《她们的西南联大岁月》中,我将这些太太们分作几类,分章写作,笔墨集中在西南联大时期,以记事为主,讨论不多。比较著名的人物资料丰富,便择其要事,而以前少为人知的反而用了许多力气,尽量记下她们的出生背景、教育经历、结婚经过等。刚开始的时候,只想选取其中较有代表性者加以叙议,只是写作过程中,不忍这些女性的名字与本就不多的事略完全消散,于是但有可记者便尽量写出,只可惜挂一漏万,在所难免。书中附有大量图片,图片的作用不仅仅是满足好奇,其中很多张补足了文字资料的不足,还带来了有趣的小发现。比如在照片中看到了联大徒步团到达昆明时各方献花的实景,发现杨步伟的二女儿是献花的少女,而二女婿黄培云作为小队长,站在受欢迎人群的前列,那应该是他们的初次相遇,说不定还是初次相识。后来,已入美籍的二女儿随丈夫回到大陆,与父母相隔重洋,生死茫茫,成了杨步伟夫妇最大的牵记。人生际遇往往千里伏线,热爱并擅长组织活动的杨步伟,在冥冥中已将女儿的命运排定。老照片里的人生故事,非文字所能传达。
另外,网上资料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片均难以直接取用,错讹之处比比皆是,视觉经济下人们为博眼球常故作惊人之语。人像张冠李戴,几成常态,对人物关系的八卦式解读更是罔顾历史语境,甚至有人说唐兰是陈寅恪夫人唐筼之兄,类似想当然者随处可见。此外,很多资料来自家属、学生的回忆录,在为尊者讳的传统以及对女性描写的刻板印象影响之下,无论是人物的复杂性还是鲜活感都损耗不少。人生不尽是美好,除了国愁家忧之外,她们也面对着情感上的难堪、家庭中的矛盾、职业上的两难,种种困境,本书也尽量呈现。杨振宁的母亲担心被遗弃;陈竹隐愿意为朱自清照顾六个孩子,居然还被嫌弃太过主动;华罗庚的太太因自身文化程度不高不敢与其他教授家属交际;韩咏华不知梅校长心中另有一片月色;张兆和不但要原谅沈从文的情感游离,还要包容“乡下人”脆弱的心灵……实际上,真正的历史更加惊心动魄。
(作者为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原标题:《郑绩 | 她们的西南联大岁月》
栏目主编:杨逸淇 文字编辑:李纯一 陈韶旭
来源:作者:郑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