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20世纪以来,素描在中国经历了从新学引入到本土化发展的复杂历程,成功参与构建了一套适应本土需求的艺术教育体系,并催生了一大批反映时代精神的佳作。同时,素描在中国的发展始终伴随着激烈的思想碰撞。写实与现代之辨、基础与桎梏之争,正是中国现代美术寻找自身道路的一个生动缩影。近日,由中国国家画院、中央美术学院等共同主办的“中国百年素描——学术邀请展(第一回)”,以时间为线,循着“西学东渐”“绘事后素”“多元共融”三个历史维度,徐徐铺展中国素描百年发展的生动长卷。它不仅梳理了素描艺术在中国本土演进的脉络,更深入探寻其在当代语境下所蕴藏的文化内涵与创新可能。
“素描”二字,拆解开来,乃是“朴素”与“描画”。其本质是人类观察世界、捕捉形神、构筑图式最本真冲动的外化。宋人所谓“九朽一罢”,于素绢上反复推敲形体,朽稿叠加,终一笔定乾坤的线描,何尝不是一种东方语境下的“素描”?敦煌壁画的恢弘气象,永乐宫壁画的庄严阵列,其造型的精准与气韵的生动,无不经过这般“朴素描画”的苦心经营。因此,无论是西方画室中对着石膏像排线,还是中国画师于粉本上朽稿定形,皆源于同一种渴望:将那转瞬即逝的视觉真实,或胸中勃然的意象,凝结于二维平面,赋予其可触可感的“骨相”。
李苦禅作品《黄鹰标本习作之一》。
当20世纪初“西学东渐”的浪潮席卷而来,源自西方的、系统的素描训练法,作为一种异质而强大的造型体系,被徐悲鸿、吴作人等先贤有意识地引入,其目的一开始便远超技法补充。它带来了严谨的解剖学知识、科学的空间透视法则与逼真的光影体积表现。这一引入,旨在为中国传统绘画,尤其是面临表达困境的人物画,注入一剂“造型强心针”。徐悲鸿先生痛感于文人画末流毫无生气、陈陈相因的弊病,疾呼“惟妙惟肖”,主张“素描为一切造型艺术之基础”。蒋兆和先生的《流民图》长卷,则将素描的深刻洞察与水墨的淋漓渲染熔铸一炉,每一张面孔的皱纹、每一缕衣褶的起伏,都浸透着民族的苦难与坚韧,艺术的力量在此达到了震撼人心的高度。
外来的造型方法与中国深厚的艺术传统、时代变革的精神表达、中国画家敏锐的慧心相遇,开启了具有创造性的融合改造进程。中国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的中国画教学中,弱化明暗调子,注重结构和形体穿插,使线条的表现力得以解放和凸显,相继发展出独具特色的“线性素描”体系。
《〈广州起义〉素描稿三》,作者李斛。
“线”的觉醒与重构是素描中国化的首要融合点。西方素描中的线,往往作为面与体的边界,服务于光影体积的建构。而中国画中的线,本身即是气韵与生命的轨迹,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于是,我们看到一种奇妙的转化:素描中分析结构的理性之线,被吸纳、转化为表现神采的意韵之线。李可染先生晚年的山水,浑厚苍茫中透出极强的造型感,其笔墨深处,可见素描体面关系的支撑;而其笔线如屋漏痕、锥画沙的质感,又全然是书法的、东方的。李震坚、顾生岳等先生在浙派人物画中的探索,更是将素描的解剖知识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笔运墨之中,开创了“以结构入笔墨”的新风。
“体面”与“空间”在素描中国化中得到全新阐释。西方素描通过明暗调子塑造坚实的立体感,追求视觉真实。中国画家则取其“骨”,即内在结构,而淡化其“影”,即固定光源下的强烈明暗。他们常运用“意象性光源”或“结构式皴擦”,将体面关系转化为笔墨的浓淡干湿、皴擦的虚实交错。周思聪、卢沉先生的《矿工图》组画,人物造型凝重如磐石,其体量感并非依赖外光投射,而是通过极具表现力的笔墨皴擦与变形处理,从内部挤压出来,充满了悲剧性的张力。空间处理,也不再仅是焦点透视的物理空间,还是“以大观小”、俯仰自得的心理与意象空间。在王迎春、杨力舟先生的作品《太行铁壁》中,山即是人,人即是山,素描赋予的坚实造型,与山水画“天人合一”的观照方式完美结合,营造出雄浑崇高的精神场域。
何多苓《杂花写生之二》。
素描中国化深刻再造了“写生”观念与“创作”过程。素描作为搜集素材、推敲构图的手段,被中国画家赋予新的维度。传统中国画讲究“搜尽奇峰打草稿”,重在观察后的目识心记与意象默写。融合素描意识后,对景、对人的直接写生,进一步成为捕捉鲜活时代气息、锤炼造型能力的关键。当然,这种写生绝非被动摹写。叶浅予先生笔下的舞蹈人物,瞬间动态生动无比,其背后是大量速写的积累,提炼到画面上,才有了以简驭繁、神采飞扬的几根灵线。这便是中国画的“格物”精神和“写心”传统在素描中的转化。
历经近一个世纪的探索,从“徐蒋体系”的奠基,到新中国主题性创作的辉煌,再到改革开放后艺术语言的多元化拓展、新时代对素描的回顾与思考,中国画家对西方素描的融合改造,已结出蔚为壮观的成果。它极大提升了中国人物画表现现实深度、历史厚度与人性复杂度的能力,催生了何家英《山地》、唐勇力《新中国的诞生》等感人至深、时代气息浓郁的不朽之作。同时,它也在反向滋养着油画等外来画种的中国化进程,使其具有了东方的书写性与意境美。
靳尚谊素描《潘玫肖像》。
“中国百年素描——学术邀请展(第一回)”的策展经历,让我对“素描”一词有了新的认识,并感受到美术界先贤们在中西融合探索上付出了多少艰辛与努力!回望来路,素描早已不是纯粹的舶来词。它成为山水皴擦中隐现的脊梁,成为人物眉眼间流转的灵光,成为历史画卷里铮铮的铁壁。这场融合改造证明,真正强大的文化传统,从不畏惧异质因子的挑战,反而能以其博大的胸襟、超强的消化能力,将之转化为自身演进的艺术营养。
(作者:孙震生,中国国家画院一级美术师)
来源:人民日报
作者: 孙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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