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其人如天》是作家薛仁明的一部阅读《史记》的札记。作者主要围绕《史记》中写及的人物如刘邦、项羽、萧何、张良、韩信、曹参、樊哙,乃至孔子、屈原、范蠡等人展开议论,进而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将话题延伸到社会、历史、文化等诸多方面。薛仁明坦言,他读《史记》,特别留意几位跃上历史舞台前近乎无所事事的“闲人”,这些闲人未曾发迹前的生命状态,虽然都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如草蛇灰线一般,呼应着他们日后的生命轨迹,前后对照,才格外能让人谛观生命之起落。以是,薛仁明如是说道,太史公写《史记》,笔法看似“虚诞飘忽”,读者或是狐疑,或是嗟叹,“但读着读着,突然在无意之间,心领神会,恍若有思,或许,便悟着了些什么”。

　　开宗明义,薛仁明首先申明,太史公笔下的人物最具神采,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比如刘邦,尽管此君有很多颇受后人诟病的作为,但他有真性情,且与世人无隔,最能与常人相知相悦,亦因此他能够成就大事,打下亮亮煌煌的汉家天下。刘邦其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不受俗情所拘,表面看来,他只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超脱与清醒。所以,刘邦进能成事,退不受困,且总能逢凶化吉,东山再起,只有他才能笑到最后,最终迎来命运的翻转。

　　与刘邦相对照的是项羽,这位风光一时的勇夫,固然是一位不世出的英雄,却被他贵族的身份所累,固执,短视,要面子,缺少百折不挠、屡仆屡起的精神。项羽无法放下自己的身段,他能够面对顺境,却不能面对逆境,最后落得一个暴然而兴、骤然而亡的下场。与项羽相似的是韩信,尽管韩信出身贫寒,却心怀鸿鹄之志,抱有绝世之才,韩信寒微之时多有蕴积,能够忍辱负重,成名之后却自矜自重,锋芒毕露,始终没有学会如何持盈保泰,最终以谋反的罪名被吕后诛杀,并牵连三族。毫无疑问,项羽和韩信都是秦末汉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却因为他们为人的褊狭或性格的傲慢,常常陷入固执己见、作茧自缚之境,进而失去转圜的余地,无可挽回地走向败亡。

　　在《史记》中,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物当首推张良。身为世家子弟,张良有家学、有人脉、起点高,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张良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薛仁明谓之曰:“绰绰然,有余地。”在秦末逐鹿天下的战争中,是张良“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帮助刘邦扫平对手,建立汉朝。然而,尽管张良居功甚伟,但他总是虚怀若谷、谦恭逊让,在进退之间从容淡定,留有余裕,故而功成身退、善终留名。同样的例子还有萧何,萧何为政,以清净为本；萧何为人,则安于本分。虽然萧何晚年遭到刘邦的猜忌,但他依然保持着忠勤低调的本色,无为而无不为,终于重获刘邦的信任。张良、萧何、韩信,“汉初三杰”的不同命运,可谓形象地诠释了皇权时代君臣之道的真谛。

　　薛仁明言及他本人的经历,坦言他十八岁时曾因重重困惑而休学半年；后来任教,他又在三十四岁那年因身心不调而请假半年；三十七岁那年,薛仁明成为林谷芳先生的门人；到了四十二岁,薛仁明毅然辞掉教职,自此生命转了个大弯,当初的执着与耽溺逐渐消弭于无形,人生峰回路转,天高云阔,一切释然。此时再读《史记》,薛仁明已然能够从人道与天道的双重视角注视太史公笔下的各色人等,宛如注视身边的亲近之人,宛如注视自己镜中的映像。而《史记》中的人物有了温度,亦与他自身的生命相连接——薛仁明说,当他脱离了桎梏,才不带成见地重新与学问素面相见,也终于恍然明白了何谓“天人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