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
《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故事》 琼·狄迪恩 著 许晔 等译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理想国
2013年,当时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将美国国家人文奖章授予琼·狄迪恩,并赞其“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一直是美国政治与文化最尖锐、最可敬的观察者”。公众眼中的狄迪恩冷静、优雅、智性,她的文字则深刻剖析了美国社会的历史变迁、文化思潮和政治表演,挖掘了一种独到且微妙的美国性。
狄迪恩首先是一位记者,其次才是一位作家。作为记者,她与汤姆·沃尔夫、诺曼·梅勒、杜鲁门·卡波特等美国文化名流并称为新新闻主义的代表人物,引领甚至开创了新闻报道和新闻写作的崭新风潮,乃至成为了“与猫王、披头士、玛丽莲·梦露比肩的文化偶像”。所谓新新闻主义,是对传统新闻理论的革命,它引入了小说写作的方法和技巧,注重场景建构、人物对话与心理描写,同时记者本人作为故事的一部分也是在场的,因此这种形式让人耳目一新。但另一方面,新新闻主义写作充满主观视角,是对新闻报道客观性的悖反,自然容易招致其是否有违新闻伦理的质疑。
不管如何,在长达半个世纪的职业生涯中,狄迪恩凭借有力的文字和深刻的洞察征服了无数读者,淋漓尽致地诠释了新新闻主义的精髓。《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故事》一书囊括了狄迪恩所有重要的非虚构作品,包括《懒行向伯利恒》《白色专辑》《萨尔瓦多》《迈阿密》《亨利去后》《政治虚构》《我的来处》《南部与西部》八部作品,不仅时间跨度长(1961年至2003年),主题跨度也很广,但这些书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美国。它们都是关于美国社会的断章,汇编在一起,拼组出了“美国”的全貌。
这部大书体现了狄迪恩广博的关注和敏锐的思考,有美国历史(西进运动、淘金热、移民群体)和政治事件(总统选举、莫佐特大屠杀),也有娱乐文化(好莱坞、电影明星)和新闻热点(加州诉露西尔·米勒案);但我更喜欢那些私人化的部分:狄迪恩写对故乡萨克拉门托的深厚眷恋(《土生女札记》),写自己的祖上和亲人(《我的来处》),写自己逝去的大学生活(《六十年代过后的一个早上》),写自己的偏头痛(《床上》),写一场带有文化思辨的旅行(《南部与西部》)……阅读这些文章可知,狄迪恩不仅有会观察的眼睛、会思考的大脑和会感受的心灵,还有一双弥达斯王之手——所有的素材经过她的书写,哪怕是像胡佛大坝、盖蒂中心、高速公路这样十分枯燥乏味的事物,顿时便有了点石成金的效果。
在这些文章中,最著名的大概要数《懒行向伯利恒》了。著名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有句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或许也可以这样说:“如果你写得不够好、观察得不够透彻,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为了写出旧金山海特街上的嬉皮士现状,狄迪恩深入整条街区,近距离观察、浸入式采访,通过精彩的群像塑造,描述了嬉皮士的迷茫、幻灭和反叛:“我们正在见证重要时刻。我们正在见证一群可笑的毫无社会经验的孩子,在社会真空中极其努力创建一个社群。”在她散漫、跳脱的叙述中,作为读者的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狄迪恩的文字魔力,看似漫不经心,却又直击问题的本质,解剖了暗流涌动的美国社会以及其中的众多个体。面对观察的对象,她是在场的,又是抽离的,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抱持客观、理性的姿态,刻画了事物的深层纹理。如果说有例外的话,那就是她在书写加州时。毕竟,谁在书写自己的家乡时还能保持内心波澜不惊呢?坦白来讲,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些文章。
1934年狄迪恩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萨克拉门托市,大学就读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后曾在纽约生活和工作过(在《别了,这一切》一文中,她回忆了这段难以忘怀的纽约时光),之后又回到了加州,定居在洛杉矶。书中有不少关于加州的新闻报道(如《黄金梦中客》《加州梦》《洛杉矶笔记》),但真正用心动情的还是充满私人性质的回忆文章。比如在《回家》中,“在每一个转弯,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橱柜里,都能看到过去,催生出一种神经质一般的倦怠感,令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在《土生女札记》中,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乡,并深情总结道:“也许回头看看,这个故事讲的根本不是萨克拉门托,而是我们成长过程中失去的那些东西,违背的那些诺言。”
作为“加州的女儿”,或许没有哪位作家比狄迪恩更有资格书写加州。她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和成长,她的祖上19世纪中期便来到了此地,是这个黄金国的拓荒者和建设者。这段历史在《我的来处》中有详细叙述,它别具一格地呈现了加州的历史与当下,也是狄迪恩对加州复杂情感的集中体现:“对我来说,加州在某种意义上依然是一个无法穿透的、令人疲惫的谜团,对其他许多来自这里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我们为它担忧,纠正它、改变它,试图定义我们与它的关系,以及它与这个国家其他地区的关系,却总是失败。”
不得不说的是,阅读这本书是一项巨大的挑战。挑战不仅来自它1100多页的厚重体量,还在于书中很多文章带有强烈的时代感(或者说“时效性”),这极为考验读者对于美国的历史、政治和文化的知识储备;再加上狄迪恩“松散”“破碎”的写作方式,或许只有回到历史现场,才能真正理解她的表达。
尽管如此,我依然折服于狄迪恩讲述的那些丰富多彩的“故事”。“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故事”取自《白色专辑》这部作品的第一句话,它简明扼要地点明了“故事”的重要性:“故事”是构建自我的基石,狄迪恩回到了生长的故乡,在追述中重新认识自身;“故事”也是理解外部世界的模型,狄迪恩的观察和书写,显现出了一个多元、复杂、矛盾的美国形象。(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