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2022年12月18日,香港作家西西因心脏衰竭逝世,没有走出那个冬天。
暮年时,西西曾说:
当我看着星星,
我可以想象,
我熟稔的朋友也抬起头,
当我是星星那样看望。
年轻时,西西也很有自信:
人是不生不灭的呵。你以为我死了之后,我就没有了么。什么地方没有我呢,我成为历史,我成为过去的经验,我是过去与未来的一道桥。
今天,借一封远方亲人写来的信,走过这座桥,去看看西西。
近期西西作品《美丽大厦》简体中文版首度出版。“美丽大厦”始于一个美丽的误会。朋友来信时,将西西居住的香港梅丽大厦误写成“美丽大厦”,因为信都能按时收到,西西便没有纠正这个错误。
在后记中,西西写道,“这大厦住了各种各样的平民,说着各种不尽相同的语言:主要是广州话、上海话、国语。大家可都平和、踏实地活下来了,虽然老学不好对方的话语,却无碍沟通。我在上海出生,幼年在上海的时候,很渴望听到广州话;离开了上海,听到上海话反而另有一种亲切的异乡情韵。”
以下文摘为《美丽大厦》中亲人在遥远国度的冬天寄给“我”的一封信。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西西也住进了一栋新的美丽大厦。
我们这里已经降雪,
清晨起来必须到门外去铲雪。
每天都冷,到处湿冻寒凉,工作辛劳,即使是雪花,也不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住在梅丽的日子,总是嫌房子狭小,如今想想,不过三盏灯管,整屋通明,严冬临于眉睫时关上大门和窗子即煦暖如温室。
说起来,我们这里不错是有一幢三层楼的屋子,地方敞广胖阔,究竟是森冷空洞。花园也算有了,可以栽植我以前曾经设想摆布的园艺,奈何已无时间。开初住进来因热诚而播种的花苗皆已枯萎,满园杂草和坚冰同样使我烦忧。
在这里,我不时忆念梅丽那三百多呎的小地方,虽然没有浴缸,但花洒的水沛盈如边境上的瀑布。把手放在水里,那种空无一物的柔弱,如同伸手触抚不着的歌。我现在能知道的水只是彻骨锋利的砖头。
在这里,我亦没有邻屋,相隔数里才见人烟。有时晨早起床,还以为打开门就可以呼唤一个乡土味的名字,看见一个黑发黑眼珠的小孩自廊上奔跑远去。同楼上的那些邻人我依然记得,也许你还没有见过罗氏夫妇,他们仿佛是旅人,屋子是他们的客舍。你是不会常常见着他们的,但你会见到他们门外一年四季不同的景色,过年的对联和盆花,清明时际的菖蒲和纸虎,以及中秋节门栅上插缀的彩旗。
你左邻的户主是一名海员,我也不过只见他一次,那日他从远洋归来,妻子恰好出去买菜了,他只好在门口的廊上走来走去,管理员还以为他是洗劫的匪徒哩。麦大牛就是菜摊子和馄饨面小铺子之间肉食店的伙计,他是卖牛肉的。我每次经过那店都看见他挥动一柄长刀银晃晃地剖割牛肉上的筋条,新鲜的牛肉,刀子切下去噤然无声。在这里,我们每星期上一次超级市场,开了车去运货般把冷冻的肉食搬回家,每天从冰箱内翻一些出来解冻,用煎锅胡乱一煮就吃了。猪牛鱼虾鸡鸭,都是一类的味道,从冰箱里拿出来,要用斧头才能凿开。
你一定知道谁是麦大牛的母亲,麦婶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她会告诉你所有关于大厦的事情,有没有叫你去开互助委员会的月会?我知道你的个性,你是不会投入的。其实,你可以参加一次他们的周年旅行或一年一度的聚餐,也好结识一下这群热心良善而朴素的人。互助委员会成立的时候,我也在场,还曾大声疾呼互助合作,当时所有的人都为改善整座大厦的生活环境而尽力,好像天空中出现无数的手臂把一艘行将沉没的船提起。在这里,我们却孤独无援了,是到了这里以后,才感到一份孤岛的荒寂。不过,你是明白的,我并不能够回顾。
我不晓得你是否已经结识十一层上所有的邻居,住在对面三座的是一个喜欢看看书本、头发有点卷曲的人,也许将来你们会成为投契的邻居和朋友。我记得他有两个樟木箱子,里面东歪西倒地装了大半箱书籍,他把买回来的书扔在一个箱中,要看的时候伸手随意取一本,看完后就扔进另外的一个箱内。他看的书杂,什么都翻,也不求甚解,有几次,他看了有趣的书还拿过来给我,后来也不来取回。这些书我并没有带来,如果你以后过去,可以替我还给他,就是讲星球人一类的天外神秘事的几本书。
母亲的意思是:如今的房子过于昂贵,你还是暂且住在梅丽好了。每个月分期付款利息不低,但也不能说不算是一笔储蓄,四百多一点对你应当负担不重。几年过去,也有几万之数,到时候可以将屋子售出换一间比较宽大的居住。还有,你住在梅丽,大概多少也可以省下一些钱,到了假期,来这里逛一次。
你不是说喜欢看雪?
可以来帮忙我们铲雪。
原标题:《纪念西西:住在美丽大厦,当我是星星那样看望》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郑周明
来源:作者: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