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仁
从垦利城区出发,向东行驶不过半个时辰,天地忽然就摊平了。不是江南那种被青山裁剪过的平整,而是洪荒初开般无遮无拦的坦荡。人仿佛成了被倒空的口袋,所有逼仄的思绪,都被这苍茫的风吹得四散。还未见水,先听见声音——那不是具体的涛声,而是一种浑厚的、无所不在的低鸣,像是大地深处一架巨大的纺车,在日夜不停地纺织着光阴。
“当黄河把天光锻造成青铜编钟。”没错,那声音不是听见的,是身体感知到的震动,古老、沉雄,带着铜锈的质感。
待到真正立在堤岸上,那“青铜编钟”便化作了眼前的万千气象。仲秋的黄河,少了夏日的狂躁,多了份沉淀后的雍容。河水是浊黄的,可在这下午三四点钟的日光斜照下,竟反射出一种沉甸甸的金铜色,仿佛真是液态的金属在缓缓流淌。天光云影跌落其中,没有被温柔地接纳,而是被这铜汁般的河水悍然“锻造”着,碎成一片片金色的鳞甲,铺满了整个河面。而两岸,那无边的芦苇荡,正应和着这宏大的乐章。芦花的白落满衣袖,那白,并非温柔地飘落,而是浩浩荡荡地席卷而来。那不是雪,雪太轻飘;那是霜,是秋天正以霜的形式,慢慢沉积下的、有着重量感的浩白。这白与河水的浊黄,与天空的瓦蓝,构成一种最原始、最强烈的对比,撞得人眼眶发酸。
而鸟,便是这天地画卷里唯一的、流动的魂魄。
起初,只是天边一些移动的黑点,像宣纸上偶然溅落的几滴淡墨。它们越来越近,渐渐汇成流,凝成阵。最震撼的,是看它们掠过那道贯穿苍穹的裂痕。黄河入海口,水天交界处,因了水汽的蒸腾,常能看到一道纤直而清晰的界线,仿佛天空真的在那里裂开了一道缝隙。诗里说,那是“祖先拉开的弓弦”,此喻神来!望着那绷紧的、无限延长的弦,我几乎能听见后羿射日时那声石破天惊的弦响,能感到那股来自远古的、决绝的力量。而这群候鸟,这群不知疲倦的旅人,它们正“不断修补着天地相扣的钺刃”。它们不是用针线,而是用飞行的轨迹,用生命的律动,在那道狰狞的裂痕上,绣出最温柔的纹路。它们的翅膀,一下,一下,仿佛在抚平天地初开时的创伤。
正当我出神时,有一叶小小的铁皮渔舟,突突地响着,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浑茫。它的行进,是如此果决地切开,像一把迟钝的刀子划开厚重的绸缎。这一下,静止的画面活了。“翅膀与流霞开始重新分配光芒。”夕阳恰好烧到了最浓烈处,霞光如泼溅的熔金,而鸟群在这光海里穿梭,每一片羽毛都成了光的导体。有些鸟被镀成了暗金色,像是飞行的青铜器;有些则逆着光,只剩下墨黑的剪影,灵动的、变幻的剪影。所有的光与影,色彩与线条,都被打碎,然后由翅膀和流霞这两位大师,重新调和、分配。
在这瑰丽的交响中,我的所有凝视都变成准星。我不再是一个泛泛的观赏者,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聚焦于一片羽毛在风中的三次变奏。
第一次变奏,是起飞。一只苍鹭从浅滩上猛然蹬腿,它的翅膀张开、下压,那不是一个轻盈的动作,而是充满挣扎与决绝的,仿佛是从大地黏稠的引力中,硬生生将自己剥离。那片初级飞羽在剧烈地颤动,与风进行着最初的、最艰难的角力。这是生命的突围。
第二次变奏,是滑翔。它进入了气流,姿态忽然变得从容。翅膀只是微微调整着角度,那片羽毛也服帖地嵌在翼上,成了完美的空气动力学结构的一部分。它悠然地、仿佛毫不费力地在那巨大的青铜编钟之上巡弋,像一位冷峻的哲人,俯瞰着流淌的历史。这是生命的姿态。
第三次变奏,是远去。鸟群开始向更远的越冬地迁徙,它们汇成一条流动的河流,向着天际线。我盯着的那一片羽毛,早已融入千万片相同的羽毛之中,再也分辨不出。它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成虚线。只有那片被它们翅膀拂过的天空,还残留着一丝颤动的痕迹。
我久久站立,直至暮色四合。又是一年观鸟季。鸟来了又走,河黄了又清(在某个短暂的时节),芦花白了又衰。变的,是这些浮在表层的物象;不变的,是那条沉默东流的大河,是那道永恒的天地裂痕,是生命周而复始、奋力飞渡的悲壮与美丽。
我们这些观鸟的人,年复一年地来到这里,所寻求的,或许不只是看鸟,更是为了在这宏大的时空背景下,确认自身那一点微小却同样在“飞渡”的生命的坐标吧。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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