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第十二个国家公祭日如期而至。88年前,南京经历的不仅是一场生灵涂炭的悲剧,更是一次文明根基的劫难。炮火撕裂明城墙,焦土覆盖夫子庙,万卷典籍被劫掠,佛家至宝被盗掘——日军以“欲亡其国,先灭其史”的野心,试图斩断中华文化的血脉。然而,瓦砾之下文脉未绝,苦难之中精神愈坚。今日我们回望这段文脉之殇,既为铭记民族苦难,亦为警示未来——守护文脉火种,方能在废墟之上筑起“不倒的精神长城”。
日军抢劫我国的文物和书籍 (来自《抗战时期的中国文化损失》 孟国祥著)
古城之殇 千年古迹遇灭顶之灾
有这样一张拍摄于1937年12月12日的老照片,让每一个中国人看了后都为之心痛。高大巍峨的南京中华门被硝烟笼罩,城头上,三重檐歇山顶城楼已被炸毁,守军依托断墙顽强抵抗;城下,多辆日军第6师团的94式轻装甲车正向城门发起冲锋,一枚枚炮弹射向古老城墙。
“在日军攻占南京的那场浩劫中,南京城的屏障,也是极为重要的文化遗产——南京明城墙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坏。至今,我们还能在南京城墙上找到累累弹坑。”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会会员唐恺说。
唐恺介绍,1937年12月10日,日军在占领南京外围阵地后,对南京城垣发起总攻。之后,日军的野炮、飞机和战车等重型武器,对中山门、光华门、中华门、通济门等城门或城墙地段实施狂轰滥炸。中山门被日军野战重炮部队炸塌,挹江门的重檐城楼被焚毁,中华门被严重损毁……光华门的战斗尤为惨烈,守军顽强坚守,击毙大量日军官兵,城门也因此被炸成一堆废墟。战后,日军占领当局为炫耀所谓的“战绩”,保留了光华门的断壁残垣。他们还厚颜无耻地在光华门旁的残垣上涂写“和平”二字,妄图粉饰侵略暴行,殊不知这斑驳的字迹,恰恰成了他们罪行的铁证。
中央大学被炸 (来自《江苏文化的劫难:1937—1945》 孟国祥著)
12月13日,日军进城后,除了大规模屠杀已经放下武器的中国军人和手无寸铁的南京民众,他们还有计划、有组织地破坏南京名胜古迹。
国家记忆与国际和平研究院研究员、教授孟国祥说,在中山陵园,日军士兵肆意破坏陵园建筑和附属设施,他们烧毁了中山文化教育馆、永慕庐、桂林石屋,用枪弹击穿刻有“奉安大典”篆书的仿古铜鼎,击碎大理石香炉。丧心病狂的日军士兵甚至在孙中山塑像背后用木炭写上“亡国之父”几个大字。藏经楼碑廊里镶嵌刻有孙中山《三民主义》全文的138块嵩山青石碑,大部分被损坏。
南京城内外,多少伽蓝宝刹、宅邸园林被日军付之一炬。佛教圣地牛首山的幽栖寺、文殊洞、观音洞皆被焚毁,昔日的“牛首烟岚”成为一片死寂;“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白吟咏的古凤凰台位于南京城西古刹凤游寺,在日军的破坏中台寺俱毁。此外,燕子矶御碑亭、金陵刻经处、秀山公园等胜迹也几近全毁。曾经的十里秦淮,流金淌银、盛景如画,可在日军的铁蹄下,最为繁华的夫子庙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据民国文人陆咏黄记载,大成殿、魁星亭、得月台、奇芳阁等处“颓垣断壁,触目皆是,又呈一片凄凉景象矣”。普通人家的宅邸也损失惨重。魏特琳女士在1938年1月的日记中记述,她来到城西虎踞关一带,看到一座明代府邸“已是一堆烧焦的木材和焦黑的砖瓦砾”。
日军占领国立美术陈列馆 (来自《抗战时期的中国文化损失》 孟国祥著)
典籍之殇 文明记忆遭劫掠
与战场上的劫掠不同,日军在南京进行的文化掠夺呈现出高度的组织性与系统性。南京沦陷后不久,日军便迅速成立“中支占领地区图书文献接收委员会”。该机构由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上海事务所、东亚同文书院及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抽调20余名所谓“专家”组成,其任务明确指向对南京、上海、杭州等地重要文献资源进行调查、集中与筛选。
南京历来是文献渊薮,藏书家众多。南京各类图书馆均成为洗劫对象,其中就包括以藏有大量国学典籍著称的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孟国祥介绍,抗战前该馆馆藏超过25万册。1937年8月,日机开始轰炸南京,馆方仓促将甲库善本100箱,以及宋元精刊、孤本、校本另装10箱,秘密寄存于朝天宫故宫博物院分院地库。“因地库位置隐蔽,日伪当局多次悬赏搜寻,最终于1940年2月被日伪当局攻破,损失善本184部、1643册。”1937年11月,该馆又雇用民船将57箱共3万余册藏书运往苏北兴化,但随着兴化陷落,又有6830册图书不知所踪。
规模较大的国立中央图书馆同样遭受重创。该馆位于成贤街,筹建于1933年,至1937年已收藏中外文书刊18万册。战争爆发后,馆方虽紧急封存重要图书263箱,但仅成功运出130箱;其余存馆图书大多遭日军劫掠或焚毁。据抗战胜利后南京政府的统计,《南京市抗战时期公私文物损失数量及估价目录》记载:公家图书损失达406461册另156箱1725种。
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教授经盛鸿向记者指出,除公共藏书机构外,南京民间私人藏书亦遭浩劫。例如,大石坝街老中医石筱轩家藏的10余部宋版医书被劫去4大箱;国立编译馆秘书卢冀野家中累世所藏数十万卷古籍“悉为倭寇焚窃”;中央大学教授孙本文损失中、西文书籍5000余册;金陵大学教授倪青原损失中外文献8000余册……据日本学者松本冈的研究,不完全统计显示,日军在南京劫掠的民间私家藏书至少达53118册。
日军抢劫的图书、报刊
尤其令经盛鸿痛心的是,被劫图书中包含大量举世罕见的善本珍籍,如宋版书4000余种、《清朝历代皇帝实录》写本3000多册,以及完整的《古今图书集成》10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南京国学图书馆原藏的范氏“月槎木樨香馆”与丁氏“八千卷楼”珍本,凝聚了中国东南文献的精华,晚清时历经曲折得以留存国内,此次却全数被掠。这些顶级文化瑰宝的流失,不仅是中华民族,也是全人类文明不可挽回的损失。
经盛鸿强调,日军将从南京等地掠夺的精华图书文物,分批系统运往日本。战后虽有少量被追回,但绝大多数至今仍未归还中国,这已成为横亘在中日之间的重大历史遗留问题。在他看来,日军对南京历史文化遗迹与文献文物的破坏劫掠,是南京大屠杀的重要组成部分,且其影响历时更长。如今,中国学者研究本国历史时,往往不得不赴日本查阅原属中国的典籍,形成“观点在中国,资料在海外”的学术困境。这正是日本军国主义对华侵略与殖民统治所留下的深刻创伤之一。
被日军炸得满目疮痍的南京光华门
传承之殇 文化教育的至暗时刻
“这里就是当年轰炸的方位。”在国立中央大学旧址、现在的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记者蹲下身,手指轻触地面。孟国祥翻开史料,声音低沉:“南京沦陷前,日军飞机对南京实施超过50次空袭,出动飞机超800架,大部分指向大学等文化教育设施。这并非误击,而是一场有明确指向性的文化破坏。”
话音落下,记者目光投向东南大学大礼堂墙面——“中央大学时任校长罗家伦曾在报告中痛陈,‘大礼堂墙壁被炸穿数处,礼台部分全毁,实验学校办公室与女生宿舍亦毁,更有十余名校工、工人当场遇难’,满目疮痍。”孟国祥告诉记者,日机首次轰炸南京,文化机构便成了重点目标。当时国内顶尖学府中央大学,在短短一月内三度遭袭。
然而,劫难并未止于轰炸。随着南京沦陷,中央大学校址被日军强占,改为伤兵医院。“许多校舍沦为日军的军营、马厩,甚至是关押爱国志士的监狱,这是对教育的亵渎。”孟国祥痛心地说。
日军抢劫的石佛和古碑 (图片来源: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88年前的这场浩劫中,南京的高等学府和科研机构如“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等所遭受的毁灭性打击,不仅包括屋舍破坏,更包括珍贵文物、学术标本的损失。
在日军占领期间,“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南京博物院前身)损失古物1679种,包括南朝佛像、山西佛寺壁画、字画、墨砚等;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南师大前身)被抢走玉器、青铜器等古物50多种,以及珍贵的183片殷墟甲骨和敦煌唐人写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损失大量文物考古标本,损失难以统计;保存在南京、没有来得及运往内地的故宫南迁文物,亦未能逃过日军劫掠;紫金山天文台的明清天文仪器未能幸免,珍贵的明代浑天仪、简仪、圭表被日军损坏,伤痕至今可辨。明代文物“飞来剪”、明清铁炮,甚至朝天宫大殿上的鸱吻都被日军劫走,金属文物被日军化为铁水,铸成用于战争的炮弹。
“日军占领南京期间盗掘了位于遗址南区的三藏塔地宫,其中最重要的遗物玄奘顶骨舍利,此后被迫多次分供,流散世界各地,日本保留了其中多份。”南京师范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教授祁海宁对大报恩寺遗址遭到的损害深有研究,“这是赤裸裸的文化侵略和掠夺行为,应该强烈谴责!”他愤慨地表示。
即使普通人家也在劫难逃。日军第16师团士兵东史郎在日记中回忆说,其所部驻扎在南京东郊某大户人家时,士兵们抢走了这户人家收藏的陶瓷、香炉等各种古董。
88年光阴流转,金陵城早已重获新生,但历史的伤痕依旧令人触目惊心。那些被炮火撕裂的古刹丛林、被焚毁的典籍甲骨,不仅是文明的劫难,更是一个民族精神历程中无法抹去的痛楚。今天,我们站在明城墙修复后的垛口远眺,在重建的夫子庙前驻足,在数字化回归的古籍文献中研读——这一切,都是文脉不绝的见证,是民族精神在废墟之上的倔强重生。
来源: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于锋 周娴 徐宁 实习生 任馨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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