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的批评,可见公允
创始人
2025-12-12 07:27:35

  凸凹

珠海出版社1998年10月版

  1999年年底的一天,我到潘家园淘旧书,但到最后,依然无所得。失望之际,很不甘地回头望了一眼,居然看到几本葱绿的小册子散落在不远处,定睛一看,系《李健吾批评文集》《梁宗岱批评文集》《李长之批评文集》……这三人都是批评界巨擘,代表性的文论我是读过的。遂眼前一亮,回身去捡,竟得十册。三人之外,还有周作人、朱光潜、林语堂、沈从文、梁实秋、路翎、叶公超。聚在一起翻看,竟是完整的一套文丛,名曰“世纪的回响·批评卷”(珠海出版社1998年10月版)。我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买下。

  十个人之中,只有叶公超是陌生者,便把他的这一本捏在手上,坐在回程的车上不停地看。待到家中,立刻伏案续读,且舍去晚餐,读至雄鸡司晨(当时我住在乡下),终于破卷,把身子扔到床上,忍不住大笑。这是多么与众不同的文论,虽持的是批评立场,却不板脸训斥,而是贴近文本,用平等的态度,写自己的感觉、感受、感动和感悟,处处是感情的咏叹,处处是情绪的宣泄,直把理论的文字写成了抒情散文。

  文言表达增添了典雅的“文趣”

  比如叶公超论“灵感”的捕捉,以蝴蝶的飞翔作譬,他说:“蝴蝶,和人间的成败得失一样,是一种天生愚弄人力的东西,你越要追着扑它,它越得其所哉。你看它迎风翩跹,忽起忽落,忽东忽西,结果弄到你失望而放弃,由放弃而懊恼。好在乡下的孩子都没有这样认真:他们赶了一阵,鼻涕已流到嘴唇上,在汗淋气喘中还是带着玩耍的高兴。今天没赶到明天就许再赶;常常如此,他们倒觉得好玩。”(《小言两段·扑蝴蝶》)所以他觉得,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应该有乡下孩子那样的心态。即便文章是头等大事,也要有“玩耍”的意绪,捕捉不到,也不懊丧,大不了再等,等来等去,终究会等到。

  比如他论文章的写作,首先是着眼于“感性”的体验,而不是要表达什么高明的“理念”。因为人感性地生活,才有真趣,才有真正的快乐。有如遇到一可人的女子,如果明确地要把她变成“门中人”,倒失去了无邪、无功利的爱情感受。夫妻应该是“碰巧”而来,而不是“预谋”而至。因为化事和成事,都含有利害的关系,一旦有了利害关系,是不容感情作用的,都是“醉翁之意”,就败坏了“纯粹和美好”的东西(《小言两段·谈吃饭的功用》)。

  比如他论“新月派”的作家,他说:“《新月》作者中,很少有人会相信,文学是批评乃至是改革社会的手段;因为他们深信,真正要从事于社会改造,应有其他更佳途径。文学的真,只是想像的真,情感方面的真。”他就此举例说,废名的小说,之所以有特殊的味道,就是因为,“他的人物,往往是在他观察过社会、人生之后,以他自己对人生、对文化的感受,综合塑造出来的;是他个人意想中的人物,对他而言,这比我们一般人眼中所见的人更为真实。”(《新月小说选序》)

  关于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胡适派主张彻底的“白话文”,而“甲寅派”的章士钊则主张维护“文言文”,双方争论得面红耳赤,有很强的敌对情绪。叶公超从中国散文的性质入手,觉得双方都太意气用事。他说:“白话只能写出感情,文言才写出感慨。尤其我们现在的散文,看起来都不是纯粹的白话散文;其中夹杂了很多文言;不但加了文言,散文里更加了全部文学的趣味才能表达整个民族现在的情绪。”(《火鸟之歌序》)在他看来,一味的白话,使散文显得清浅无味,倒是文言的表达反而增加了回味的维度,有了典雅的“文趣”。叶公超之论,也正符合现在散文的实际,鲁迅和知堂的文笔,之所以让人百读不厌,正是白话与文言杂糅的产物,使其在“感情”和“感慨”之间,纵横捭阖,兀自风流。

  关于散文,叶公超有更为“感情化”的议论。他说:“任何散文假使含有抒情的成分,就可以说有(了)文学的价值……散文一定要跟抒情的成分配合起来,才能构成文学。所以一篇散文有无文学的价值,要看它有无抒情的语调或成分在里头。”他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是他对以古诗为源流的中国文学传统有通透的认识,认为散文是从诗衍化而来的。譬如大家都熟悉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他认为,诗的最后一句,最为关键,因为它,就有了抒情的成分。假如没有这一句,前三句就是“单纯的叙景的散文”,再朗朗上口,也无任何意义,也就构不成诗的意象。以此,叶公超进一步论述道:“外国的散文整个是故事体,中国的散文却除了故事体之外,一定还有诗的情绪在里头,这就是中国散文的特殊之处。”

  先“腾空”心境再投身阅读

  叶公超对“阅读”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认为,“阅读心理惯常存在着两种方式:一种是以个人情绪为主体,至书里去收集同样的情绪,以书中经验来证实或扩大个人的情绪。另一种阅读之时,个人态度或联想的穿插使我们或留恋于一字一句的文字上,或对书中某一人物、某一境界发生特殊的情感,结果是切线一般地脱离了整个作品,而终于流入个人的梦幻中。”

  在他看来,这两种状态的过程虽然不同,但影响大致一样:“我们对作品的希望,是它能给我们一点新异的知觉,或扩大我们经验的范围,或使我们对生活的各种现象感悟更深刻的意义,但是要收获这些效果,我们必须先有相当的心理状态接受一种作品。换句话说,在未与作品接触之际,我们的心境必须是空的,清醒的,莫泊桑所谓‘不先受任何成见的影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谈读者的反应》)

  他的这个见解,很感性,也很形象,就是我们常说的“腾空效应”。一个杯子里要装新的液体,必须把原来的液体倒掉;一个房间里要住进新的人,原来的住户要提前搬出。

  叶公超在民国时期当过外交部长,是个不小的官派人物。为什么他还能写出这么情感丰沛、感性十足而毫无官气的批评文字?读他的传记,我们得到了会心的答案。

  叶公超的起步,是文学的,他编过《新月》《学文》和《文学杂志》,是“新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与徐志摩交往甚密,深受其影响。他的《新月旧识——忆徐志摩二三事》和《志摩的风趣》被学界认为是最能呈现徐志摩韵味和风致的文字。可以看出,叶公超的骨子是“新月”的,精神的底蕴是文艺的。这样一来,就与官话、套话、大话相疏离。

  叶公超的叔父叶恭绰是清末民初大学者、大藏书家,并以诗书画名世。叶公超自幼失怙,由叔父叶恭绰抚育成人,因此,叶公超家学渊源。而叶公超自中学时代起就远涉重洋,赴美求学,后到英国剑桥大学深造,获文学硕士学位,继而到法国巴黎大学研究院接受治学方面的训练;回国后,即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讲师,兼编《北京英文日报》和《远东英文时报》,后又任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教授。由于学的是文学,叶公超不仅对英国文学造诣深厚,更对英美现代诗情有独钟。他留美期间曾师从大诗人弗罗斯特,并在其指导下出版过英文诗集;到英国后,又结识了后来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诗人、大批评家艾略特,且交往甚密。这一切,对他后来以“新批评”理论为主、立足文本且博采众长,始终围绕“情感的发现”展开的文学评论实践,自然产生了深刻而长远的影响。

  书生本色,给予鲁迅客观之论断

  由于外语的特长,民国时期他当了外交部长,但是,这是乱世为官,是“被迫”的给予。因为志不在此,他并不看重,也不专心,一有机会,就吟诗论文,在“新批评”上抒发意绪。文学是他的“胎记”,是他的生命底色,也是他立身的“自主”选择,因此他始终用文学的视角看人、看世界,不改书生本色,一味地性情下去。叶公超本人对自己的“文人身份”也有着清醒的自我认同,晚年,在《文学·艺术·永不退休》一文中,他坦然地做了一番“夫子自道”,可谓动人心弦。

  也是因为他的书生本色、文学视角,使他能超越“阵营”的规定与戒律,有了历史的、客观的学术品质。鲁迅甫一逝世,叶公超就把鲁迅的所有作品都收集而来,昏天黑地一气读完,然后倾力写就了《关于非战士的鲁迅》一文,发表在天津《益世报》增刊上。之后,他又写了一篇更长的、名为《鲁迅》的专论,对鲁迅做了最热情的、最公正的评价。他认为“五四之后,国内最受欢迎的作者,无疑的(就是)鲁迅”,并指出,“在政治上,他(鲁迅)的确是个很可贵的酝酿者(agitator),因为他有历史上成功的酝酿者所需要的条件:锋锐的讽刺,浓烈的大量的情感,动人的真挚与亲切。”

  遥想当年,鲁迅与“新月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曾经水火不容。而作为“新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作为曾与鲁迅激烈论战的梁实秋的挚友,叶公超在鲁迅身后却能做出如此客观公允的论断,且饱含了深情与敬意,不仅可贵,还让人感叹不已。

  因此可以说,叶公超也是“非战士”的,他的人文情怀、率真性情,成就了他“不一样”的批评气象。他的书,堪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读。

  (作者为散文家、评论家,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

相关内容

热门资讯

美联储重新任命11位地区联储主... 转自:新华财经新华财经北京12月12日电 美联储周四宣布,其理事会已投票一致同意重新任命11位地区联...
可转债迎发行小高峰 新券上市延... 转自:上海证券报新华财经上海12月12日电 年末,可转债市场再度迎来打新盛宴。本周上市的新券茂莱转债...
中方公布重要证据后日方改口,网...   据环球时报消息,继日本首相高市早苗严重错误的涉台言论引发中方不满后,日方近日竟又跳出来碰瓷中国的...
复旦大学又获捐1.3亿 新增8... 长江商报消息 ●长江商报公益记者 李璟中国顶尖学府复旦大学又获大额捐款。近日,纪念复旦大学董事会恢复...
普京访印后,莫迪同特朗普首次通... 印度总理莫迪11日同美国总统特朗普通电话,就扩大双边贸易、加强能源合作等议题进行讨论。这是俄罗斯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