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福海

多年前，我英译的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发表在题为“大爱”的2020年上海翻译家协会“金秋诗会”上。近日偶然读到吴小如的《莎斋笔记》中《说“沉塘坳”》一文（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吴小如认为诗中的“沉塘坳”与“长林梢”为对文，“沉”与“长”均为形容词，所以“沉”应当训为“深”。这个观点至今在学界仍有一些影响。我的观点与此不同，所以提出来与时贤商榷。

吴小如认为，“坳”是指“塘之最低下处，亦即塘之最深底”，是“深塘之最坳下之底”。这应该是“望文生训”了。仇兆鳌《杜诗详注》说：“塘坳，水塘作坳垤形也”，并援引了《庄子·逍遥游》：“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邓魁英、聂石樵选注《杜甫选集》也认为，塘坳是“积水的洼地或池塘”。可见塘坳即坳塘，又作坳堂。草芥浮在上面可以作舟的，自然不可能是“深塘之最坳下之底”了。其实，塘坳就是地面上的凹坑在雨后积水形成的浅水区域，沪语中叫“水凼”。如果长年积水，也就是一个普通深浅的水塘。如果“坳”是“深塘之最坳下之底”，那么用“沉”（训为形容词的“深”）来修饰，岂不是意思重复了？

吴小如以杜诗中的“沉思”“沉叹”为例，证明“沉”可以训为“深”。但这些“沉”都是副词，不是形容词。特别是它与被修饰词之间构成了双音节的固定结构，属于常见的习语，与“沉塘坳”（如果训为形容词的“深”）这种临时性的修辞结构不同。杨树达先生在论训诂方法时指出，既要“通训诂”又要“审词气”。在杜甫这句诗里，将“沉”训为形容词的“深”，读起来在“词气”上与其他诗行很不谐调。

其实，“沉”字未必只有“沉没于水底”的意思，它还有“下降”或“下沉”的意思。如杜诗中有：“落霞沉绿绮”（《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四十韵》），“翳翳月沉雾”（《不寐》），“几处叶沉波”（《蒹葭》），“山迥日初沉”（《野望》）。落霞、月亮、落叶、太阳，都不是“沉没于水底”，而是“下降”的意思。还有“沙沉榻未移”（《重过何氏》），“沉”是“下沉”的意思。

回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下者飘转沉塘坳”这句诗。“飘转”和“沉”（下降）是连动关系，整句意思是“（茅草）飘着、转着，下降到塘坳之上”，在“词气”上与其他诗行也相当谐调，其语法关系和句法结构相当于前例中的“几处叶沉波”（意思是“多处的落叶下降到水波之上”）。

总之，古人注诗是有惯例的，不加注也是一种注，就是按它本来的意思理解，后人不必强为之解。